在這個俠氣早已消失殆盡的年代,若有人問:江湖在哪里?
我必答曰:在金庸的筆端,黃霑的旋律,徐克的鏡頭中。他們,都是香港當之無愧的美學騎士。
這三位中,江湖氣和俠性最重的當屬黃霑。師承劉百閔、饒宗頤、羅錦堂、羅香林等大師的港大中文系才子,除了開專欄、出節目、演電影以外,還寫了兩千多首詞曲。浪擲半世,忍把浮名,換了鐵板銅琶唱大江。
看,歌詞隨便抓幾句,都是杠杠的男兒氣十足:
萬水千山縱橫,豈懼風急雨翻,豪氣吞吐風雷,飲下霜杯雪盞。
憑誰憶,意無限;別萬山,不再返。
就讓浮名輕拋劍外,千山我獨行,不必相送。
塞外約,枕畔詩,他朝兩忘煙水里。
滄海一聲笑,滔滔兩岸潮,浮沉隨浪只記金朝。
上世紀八十年代末,三位美學騎士終于在許冠杰版的《笑傲江湖》電影中會合,由黃霑作詞的經典歌曲《滄海一聲笑》橫空出世。
一般文人寫大江大海,難免胸襟不夠、狗血來湊,連大師李白也曾這樣,被后世文人汪曾祺罵為“迎風灑狗血”,但黃霑下筆開闊磊落,洋洋灑灑若碧天無際,意趣竟直追古人。個人感覺最美的一句是:豪情還剩了一襟晚照。——遙想獵獵長風中,英雄傲立潮頭,壯志未酬還剩幾兩夢想,笑中有淚,蒼涼更在歌外。
此等意境,配子期伯牙有點用力過猛,配曲洋劉正風又少了些悲情,配寬袍赤足逍遙痛飲的阮籍嵇康,則妙哉。
坊間傳言這歌詞黃霑是幾易其稿,最后終于一氣呵成。天天高朋滿座舉杯暢飲的他,常常如張旭醉后之書法狂草一樣,美酒下肚,靈感噴薄而出。
黃霑性情狂放,文壇娛樂圈廣交朋友,主持電視電臺節目、寫專欄、寫小說、寫劇本,還演電影。有趣的是,以他的身份,卻總愛去電影里客串些猥瑣丑角、咸濕嫖客,換做旁人怎肯失了身份,他卻甘之如飴,很多時候他連薪酬都不收,過足戲癮之余,倒貼車費,甚至大宴眾人。
真是名士 老頑童的混合體。
但我總覺得,外表越是疏狂不羈的人,越是有深藏的隱痛。天天觥籌交錯看似喜樂灑脫,往往卻是在澆自己內心的大塊壘。真正的喜悅和幸福感,必定是溫煦的,平和的。
魏晉阮籍最狂狷吧,佯狂討醉,天天向世界翻白眼,朝廷來叫他去做官他也沒放在眼里。但他常常獨自一人行至路窮處,放聲大哭,哭內心的凄涼失望,哭亂世黑暗,正直美好之士無處容身。
智商無雙琴棋書畫武功無一不精的黃藥師,一生拗盡多個造型貌似超塵拔俗,實際卻因妻子早逝,徒弟背叛而永遠抱憾于胸。
這些敏感的才子們,總對“過去”“環境”及“時代”等,有一種異于常人的感知。當下再怎么鮮花簇簇,他們的心底,更多的是“看破”的悲憫和蒼涼。
黃霑說:“寫《滄海一聲笑》時,四十幾歲了,寫得很滄桑。我心里總是有點滄桑感,從小就有這種感覺。我是老頭的腦袋,少年的心,更老的身體,很差勁。可能是念中文系,讀的古書太多。古人蘇軾李白也有這種滄桑感,就是江山未改,英雄已經淘盡的滄桑感。”
果然就如高曉松說的,感傷是文人終生不愈的一種殘疾。
黃霑之痛,與其性格有關,與大時代的變遷莫測有關,更與他的個人經歷有關。這位流行音樂大師的背后,是數十年香港人轉輾沉浮的真實寫照。
一、
黃霑出生于老廣州,1949年隨父母移居香港,是戰后新移民中的一員。他在香港一直接受正統教育,22 歲從港大中文系畢業,即便是70 年代因填詞作曲而迅速成名,仍潛心學術,41 歲拿到港大哲學碩士,62 歲拿到哲學博士頭銜。他自幼就性情活潑,喜歡講粗口,作文常有錯字,成名后填詞自認經常湊合交行貨。踏足娛樂圈后,主持節目大講葷笑話、黃段子,還出了一部嬉笑怒罵無下限的《不文集》,留下了“不文霑”的綽號。雖然處處任性,但扎實的人文基礎,相對自由及經濟先行崛起的特殊環境,還是讓他如魚得水,聲名鵲起。
七十年代,香港的經濟開始起飛,一水之隔,與內地卻猶如兩個世界,香港人對中國人的身份認同感并不強烈,僅有的是一種廣義的大中華尋根情結,和一種發自本土民間的庶民精神。八十年代,中英聯合聲明正式生效,回歸成了鐵板釘釘的事,但民眾心存困惑與不安,何去何從成了大多數人的猶疑,有錢人開始紛紛移民。這時候的香港,階級固化尚未形成,草根暴富的神話層出不窮,底層文化活躍,社會尋求一種個人英雄主義甚至是暴力美學,這與鼓勵個人奮斗的社會經濟模式隱隱契合。故此,武俠電影、黑幫電影大行其道,也是必然之勢了。
就在這活躍而迷茫的十幾二十年間,黃霑與顧嘉輝等挾帶文史哲功底,用現代音樂理念將當地粵語小調進行改造,開放性地接受歐美流行樂的各種形式,再運用中國古典詩詞的遣詞和句法,竟逐步開創起一個輝煌的粵語流行歌曲時代,并讓粵語歌曲持續輝煌了至少二十年。要知道,那時的中國大陸,風雨飄搖,能唱的只是“沙家浜”等樣板戲。
黃霑找到了大展拳腳的一方天地,這是大時代對小人物的慷慨贈予。
中文系的書沒有白讀,意氣才情終究會在筆下流露,親眼目睹時代更迭之慨嘆、家國之痛,到了《上海灘》終于汩汩而出。主題曲“浪奔浪流”,“淘盡了世間事,亦未平復人間爭斗”的態度,大有蘇東坡在《赤壁懷古》、羅貫中在《三國演義》中的曠達。
而作為國軍一員的兒子和大陸移民,經歷過香港的奮斗時代和六七暴動等大事件,眼前又是不可預期的未來,黃霑難免在前行中感到迷茫,這種心態在1987年他寫的《倩女幽魂》主題曲中可見一斑。“人生夢如路長,夢里依稀有淚光”,詞句凄美哀婉,里面有人生如夢的中國式生死觀,也有“路隨人茫茫”的困惑。
而他的豪氣,則在《男兒當自強》《我的中國心》等歌曲中體現得淋漓盡致。“傲氣面對萬重浪,熱血像那紅日光”,幾乎成為男性陽剛氣質的代言字句;《我的中國心》甚至在某種程度上促進了當時兩地關系破冰。
公認的最勵志的作品則是《獅子山下》,有一年梁錦松還引用此歌,期盼港人同舟共濟,抵御經濟困難。習慣了歌頌主旋律的大陸媒體,總把這首歌當作是黃霑愛國愛港赤子情懷的體現,但我還是在里面吟到了大悲情:“在獅子山下相遇上,總算是歡笑多于唏噓”,是啊,幾十年來各方底層民眾因緣際會聚集于這塊小島上,前無去處、后無退路,唯有奮力耕耘,好歹生存下來,風風雨雨走過,嘆一聲,總算是歡笑多于唏噓!
此外黃霑填詞的眾多武俠劇主題曲,更有深深的情意結存在。俠客夢是東方式的對自由的爭取,對他這種熱血才子來說,不自由毋寧死,堅持自己的價值觀,自由自在,不受教條約束,是心底之真正追求。
一首又一首,世事轉換流年滔滔,黃霑用詞和曲,與香港大時代的命運交織在了一起。癡也好,笑也好,展現的都是一個香港平民對人世的眷戀和放達。
二、
花無百日紅,終于到了時代的拐點。
一九九五年,黃霑給徐克的電影《梁祝》主題曲填完詞后,便很少再接到音樂創作的邀請。那一年之后,香港詞壇成了林夕的天下,王菲、周杰倫等迅速走紅,歐美的HIP-HOP等新潮曲風卷席而來。落寞的黃霑,在其博士論文上寫下一個悲觀的結論:粵語流行曲已完全失去從前的優勢。他痛陳香港流行音樂的衰敗,行業短視,水平驟降,“再沒有美麗的旋律”。
黃霑還刻印一方:“不信人間盡耳聾”,消沉落拓之心情可窺一斑。時代驟然變臉,屬于他們這一輩人的舞臺一去不復返了。 不久后黃霑身患癌癥,在他患病的幾年間,羅文、張國榮、林振強和梅艷芳也相繼逝去,盛極一時的香港樂壇逐步沒落。
在張國榮的葬禮上,黃霑深切地致以悼詞:“是否上天要透過Leslie,令我們明白人生根本就是無常,紅塵是永遠多苦?又或者,是否上天想透過他,教我們從今以后要好好學懂珍惜,由今日起我們要很率心地愛護我們本來就該愛護的事事物物,因為好的事物不會永遠陪伴著我們?”
這番說話,深情抑郁的背后,也傳達出一種黃霑式的人生觀,與他在詞曲里的價值觀一致,那便是:笑看風云。
痛后,終能放下。
在生命的最后時段,黃霑想睡就睡,想吃就吃,完全不忌口。他自認為是一生中最開心的日子,“世界是無常的,變幻才是永恒,一定要活得開心。”
也好,江山笑,煙雨遙,吟盡滄桑世事之后,一笑絕塵,告別人世。黃霑,終究還是以才子始,以才子終,不涉廟堂,只問江湖,坦蕩活自己。
三、
黃霑的一生,是大性大情、恣意揮灑的一生。
他從不給誰面子,言詞無忌。90 年代四大天王紅透,他批評劉德華寫歌文理不通,“沒有看過寫情寫得那么笨的人,如果不是他自己唱,根本沒人聽”。他尖銳地指出周杰倫是紅不了多久的人,批評TWINS不會唱歌不該出唱片,抨擊現今歌迷只會看歌不會聽歌;他還直言不諱地說,中國歌壇正處于一個黑暗時期。
他這樣評價自己:好色無膽、好酒無量、好錢無能。黃霑情史不多但也不少,坦言此生最愛是香港才女林燕妮,甚至差點為她自殺。90年TVB頒獎會,他上臺第一件事,便當著全場觀眾的面向林燕妮示愛。六十歲生日,中風之后行動不便,仍開一班女星的猥瑣玩笑,其放浪形骸,全不避世人耳目;煙酒終生不離,經濟上也是大起大落,財似云來又散財如水,今朝有酒今朝醉。
作為同時代才子,金庸則不一樣,他的一家也遭受過大時代的碾壓,父親因地主身份被共產黨槍決,母親病死,年少流浪求學,孤身獨闖香江;經受過時代轉折、政治風波,金庸的痛,更甚于黃沾,但金庸性子穩重內斂精進,一生刻苦勤勉,左手報刊社評,右手武俠小說,穩打穩扎地建立起自己的明報江山。
對比之下,黃霑更像金庸筆下的幾個老俠士,他有老頑童周伯通的天真任性,黃藥師的傲視世俗,又兼備洪七公的濟世情懷,還有一燈大師的悲憫氣象。
可愛的立體的黃霑,值得激賞玩味。但話說回來,與之齊名的倪匡、陶杰,哪一個不值得激賞,哪一個不是給時代創造了莫大的審美價值?這僅有的幾位香江才子,是特殊時代特殊土壤中造就的各具特點的文化人。
而黃霑的特點和價值,更多的是讓我們見到一代香港平民的足跡印記,他與香港這片土地的情感聯結,及與之沉浮中的真實心情。
懷念黃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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