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默感真是奇妙的東西,它還不一定會遺傳,而傳甲不傳乙更是常見。英國傳記作家莎蓮娜·赫思廷(S.Hastings)為英國小說大家伊夫林·沃作傳(Evelyn Waugh:A Biography),提及沃深為兒子詹姆斯不茍言笑而煩惱。為了培養他的幽默感,為父的甚至要他每天講一個笑話;可憐的詹姆斯彷徨無計,偷偷買了一本《美國笑話大全》,在被窩里夜背一則,翌日向乃父交差“說笑”——他父親覺得這種笑話真是“笑話”,從不發笑。有趣的是,詹姆斯的大哥、名記者奧巴隆(Auberon;曾組“愛狗黨”競選國會議員大敗)則以寫令人倒絕噴飯的幽默小品飲譽文壇。他長期(十六年)替“臭名遠播”的政治幽默雙周刊《冷眼》(Private Eye)撰寫膾炙人口的“白屋(首相府)日記”,風趣“抵死”,把唐寧街十號眾生相無情鞭撻肆意揶揄,極盡冷嘲熱諷揭惡挖苦之能事,令讀者心花怒放、化痰消氣,大有把英國政府特別是工黨政府種種“愚行”盡付笑談中的輕快。順便一提,伊夫林的小說,讀者大都讀過或看過改編自其小說先拍電視連續劇后拍電影的《故園風雨后》(Brideshead Revisited,也譯為《舊地重游》;已故上海才子宋淇先生開玩笑地譯為《興仁嶺重逢》,因普通話“興仁”與“新人〔娘〕bride”同音)。沃的一生多姿多彩,從在牛津(牛津并無不及格的評級,惟“不務正業”的沃得Third Class Degree,等同“肥佬”,他“知趣”未畢業便離校)大搞同性戀到后來成為“大情人”,僅此一端,便大有讀趣。這本《傳記》,可讀性高。
詹姆斯可能是天生寡言笑的人(agelastic,一般字典不收此字,為希臘文的英文化,希臘文-a為“不”、gelastes是“發笑”,英國人順手牽羊妙手鑄字,合成“不笑”;據此,Amazon則為“單乳族”),世上不會笑(過度嚴肅)的人何止萬千,但以此留名的寥寥可數,只有發現萬有引力的牛頓、筆者最近在人食人系列中提及的諷刺名家斯威夫特、格萊斯頓(W.Gladstone,十九世紀英國自由黨大政治家)和“鐵娘子”撒切爾夫人;據率領紅軍首先攻陷柏林的朱可夫元帥回憶錄,斯大林終其一生不曾開懷大笑,他只聽過他幾聲干笑!
筆者此次隨身的是賀爾特的《請叫停如果你聽過——笑話的歷史及哲理》(J.Holt:Stop me if you’ve heard this ─A History&Philosophy of Jokes),文本只有125頁,堪稱精悍短小(放在外衣袋不為人見),真是字字珠璣、句句深得吾心,讀之既驅睡蟲且感快意。這本書從“黃色笑話天皇”李格民(G.Legman)的學術生涯談起;李格民的笑話及對笑話的學術性詮釋以至其人其事,筆者曾提過數次,然此書竟有不少未之前聞的數據,不過,這些留待日后寫李格民專文時才用了。必須馬上為讀者告的是,上世紀六十年代全球流行(成為嬉皮士反越戰統一口號)的“要做愛不要戰爭”(Make Love,Not War),原來是李格民1963年5月在俄亥俄州大學的一次演講時提出的!李格民其后因寫“咸書”被聯邦調查局列為不受歡迎人物,對他多方滋擾,他遂攜眷赴法在幾乎三餐不繼之下隱居于一座廢置的舊城堡中寫作……
平等機會委員會經過旬月討論,終于發出指引,日后市民放響屁,必須帶臭味,不然將視作不平等罪!這當然是筆者捏造的“新聞”,惟“必須放有臭味的響屁”以令聾子能夠與正常人機會均等、分臭同味,是英語世界流行已久的笑話。上世紀九十年代中期,筆者在約翰遜(S.Johnson)一本題為English as a second F*cking Language的小冊子中(此書書名吸引力遠在內容之上),便見此笑話,惟不覺其特別好笑;此次在賀爾特書中重逢,由于已有平等機會委員會之設,妙想聯翩,遂覺得格外有趣。賀爾特指出此笑話在學童中廣泛流行。
賀爾特這本小書所記笑話其實不多,但他對每則笑話都上窮碧落下黃泉地尋找其源頭,在有“考據癖”的筆者看來便既有趣有益復具啟發性。以上述響屁須臭才“合格”的笑話為例,作者聯想起的是相信在第四五世紀成書的西方第一本(希臘)笑話結集Philogelos(Philo是愛侶,Gelos為笑聲)中編號二百四十一則(全書收笑話二百六十四則)笑話:“有傻子與聾女上床,后者忽聞惡臭之屁而發怒,傻子回應道:不要亂說,你是聾人,如何知道我放屁?”賀爾特百密一疏,他或不知以當今屁學(Fartology)術語,對聾人來說所有的屁不論響與不響皆屬無聲臭屁,此稱SBD(Silent but Deadly),為最“厲害”的臭屁!賀爾特接著引牛津子爵廷上放響屁無地自容自我放逐的“逸聞”,唯此事筆者寫過起碼兩次,不贅。
西洋人喜歡說屁,筆者曾寫過《西洋屁話》;近讀《1215——大憲章年》(Danizger和Gillingham:1215-The year of Mayna Carta,2003),發現一段應該一書的“屁話”。話說當年的著名屁藝人羅蘭(Rolandle Pettour〔The Farter;按Pettour是古法文的放屁,今文為Peter;未知法國人對“彼德”們有何觀感〕)屁藝出眾,今上理查二世為其“粉絲”,在他退休后邀他出山,于皇室圣誕晚會上作“大放花樣百出的響屁”的御前表演;羅蘭寶刀未老,落力放屁,龍顏大悅,賓客笑得東歪西倒;演出后理查二世遂賜他一座位于薩福克郡(Suffolk)的大宅……
不過,“道德大多數”認為屁字不雅,因此英文中代用字甚多,然而有些很易引起混淆,如breaking wind即是,Wind breaker并非“放屁之人”而是防風外衣的專有名詞;Gas是另例,公路旁的Gas Station是油站而非供人放屁之所。這類屁笑話,為西洋學童之最愛。
笑話肯定是不同階層人民口耳相傳的“成品”,說它由某人所發明,非常牽強;如今西方學者卻有這樣的共識,笑話發明人是希臘神話人物波藍米德斯(Palamedes),他與奧德修斯(Odysseus,《奧德賽》主角)的恩怨,牽涉木馬屠城,因此人所共知。傳說波藍米德斯才智雙全,發明數字、字母、紙幣、國際象棋、燈塔、骰子及定出三餐時間,在這連串發明之后加上笑話,看似順理成章,但在他之前難道希臘人不說笑?笑話似乎不必“發明”,因為它是源自民間的產品。
希臘人喜歡笑話,認為說俏皮話有啟迪心靈兼為歡樂之源,因之特別重視;公元前二三百年,雅典已有“六十人會”(Group of Sixty),會員定期在大力神廟(Temple of Heracles)聚會,交換“最近聽到的笑話”。而當年馬其頓大帝菲利普(Philip the Great of Macedon)聽聞此中有不少“智人的結晶”,既可笑又令人開竅,因此據說斥巨資著人把此聚會中的笑話記錄下來,可惜有關記錄(如果真有其事的話)從未被發現。與此同期,古羅馬喜劇作家普羅達斯(Plautus)的創作夾雜不少逗笑的故事,而這些笑料據說來自一本笑話結集(Jestbook),惟此書亦未之見。世上第一本手抄笑話集是前文提及的Philogelos。
Philogelos收二百六十四則笑話,唯其中若干重復,實際少于此數。這些笑話的取笑對象主要是醉漢、吝嗇鬼和吹牛者,當然亦有不少“咸濕笑話”——這是古今中外最受歡迎的笑話。這本笑話集在歐洲“愚昧(黑暗)時期”(五至十一世紀)無人聞問后散失。
在這段期間內,歐洲歷經政教合一的煎熬,人民無言笑的心情,笑談遂成絕響,直至十三世紀阿拉伯人入侵,他們的笑話亦成為“文化侵略”的一部分;文藝復興時期意大利主張“反封建、建共和”的名家薄伽丘傳世的《十日談》(Decameron),便有不少阿拉伯“咸濕笑話”的影子。
思想開放加上印刷術傳入,令笑話在歐洲如枯木逢春、重發新枝,而樸奧基(Poggio Bracciolini,1380-1459)的《幽默全書》(Liber Facetiarum)成為歐洲第一本印刷出版的笑話集。樸基奧歷任八位教皇的秘書,前后五十多年;本書于1451年出版時,作者已屆七十高齡。《幽默全書》把十二和十三世紀在歐洲流傳的笑話一網打盡,其中包括不少“黃色笑話”,而以尋梵蒂岡神職人員開心的笑話最受歡迎。
和他的雇主大異其趣,樸奧基是個私生活多姿多彩的人物,他和情婦生了十四個兒女后于五十五歲時和十八歲少女結婚,再生六名兒女。作為教宗的“近身”,樸奧基與聞教廷內幕超過半個世紀,期內且隨教皇走遍歐洲各天主教國家,不僅與神職人員有密切交往,且對他們的工作和生活了如指掌,有關他們的笑話逸聞特多,毫不出奇。奇怪的是梵蒂岡未出惡言,視此書為神職人員在“吹水工場”(Bugiale,梵蒂岡專用詞,一般拉丁文字典不收)如大學生在休息室笑謔閑聊的產品,因而不予深究。不過,最重要的原因,相信是該書以古典拉丁文撰寫,普羅大眾無法閱讀之故。教廷網開一面,令《幽默全書》的拉丁笑話被譯成多國文字;不過,如果此書被禁,肯定更為暢銷。
上述的笑話書,皆以古希臘文及拉丁文出之,英語世界又如何?以英國人的“天生幽默”,英國當然早已笑話成籮。不過,有系統的笑話,是在1484年凱思頓(William Caxton,1415-1492;開同名印刷廠,是把印刷技術帶入英國的第一人)把《幽默全書》譯為英文在倫敦出版之后的事(凱思頓還是《伊索寓言》的英譯者);到了莎士比亞時代(十六、十七世紀),由于當朝的伊麗莎白一世“有容乃大”,對被取笑不以為忤,莎翁在《王子復仇記》(The Tragedy of Hamlet;又譯《哈姆雷特》)中說“女人,你的名字是弱者”,女王亦一笑置之;有女王背書,笑話遂愈加盛行,說笑的人亦愈肆無忌憚,笑話書尤其是“黃色笑話”成為英國第一暢銷書種,莎劇中便充塞著“黃色笑話”以至他有“咸濕莎翁”(Filthy Shakespeare)的別稱。莎劇《無事生非》(Much ado about nothing)提及那本輕松逗笑的故事集《歡樂百題》(Hundred Merry Tales),確有其書,顯示十五世紀前英人已擅長說笑話。笑話書在英國大受歡迎的一項原因是神職人員幾乎人手一冊(信徒亦因此購書回家細讀),為免使會眾在聽道中途打盹,他們必須從中擷取一些醒神的材料加進布道講稿中。
英國笑話的特點是精悍短小,文字少且一針見血,這種笑話比一般笑話更易令人發聲大笑或會心微笑,是為最惹笑的笑話joker。1739年出版的《祖·米勒的笑話》(Joe Miller’s Jest),是集十七、十八世紀主要流行于倫敦地區的笑話大全;去年的新版本加進一些新材料,題目加上with copious addition;不過,“阿祖的笑話”因為年代久遠,已失時代感,成為陳舊笑話的代名詞。然而,在筆者看來,這本笑話集的若干笑話仍甚可笑,但不通英語者及常識不足者不易笑出來,比如一則說有女士被問對那位以口臭出名的男歌唱家的看法,她答得甚妙:“歌喉不錯但‘詠嘆調’(Air)難受!”有些更“隱晦”,此書不易譯成中文。
美國笑話與英式幽默不可同日而語,但美國人是以喜歡說笑名于世的民族(幾乎所有的“脫口秀”都說笑),不但如此,美國還出過世上最有成就的笑話書收藏家、以教授笑話飲譽學界的“笑話教授”和研究笑話理論大家(李格民是無人能望其項背的表表者)。此中最值得一提的是美國著名(曾為表面證據確鑿的殺人犯〔默片大明星〕洗脫罪名)刑事律師舒穆勞維茨(N.Schmulowitz,1889-1966),他(和母親及未嫁妹妹)窮一生之力搜購世界各國古今笑話書,并于1947年4月1日愚人節起分批送給舊金山圖書館,令該館有關收藏成為世界之最,能與之比肩的只有保加利亞重鎮加布魯寶市(Gabrovo)的“幽默與諷刺之家”(House of Humor and Satire)——真想不到這個前共產國家竟有這樣的收藏!
關于西洋笑話的演變,待寫李格民時為之,本文遂點到即止;不過,賀爾特這本書有若干則笑話,執筆時尚清楚記得,因此一廂情愿地以為有共通性,錄之以博諸君一粲。
●有皇子下鄉巡視,村人空群而出、敲鑼打鼓、夾道歡迎;皇子左盼右顧,好不威風,突見群眾中有容顏與自己相似的青年,靈機一閃,召此子前來,問道:“你媽媽曾否為皇宮侍仆?”青年答道:“不,殿下,家父曾在皇宮工作!”
●百老匯大街有乞丐向一學究型途人伸手“求助”,途人“耍手擰頭”之余,出口成章(直譯):“莎翁云:我非債權人亦非債務人。”乞丐無名火起,脫口而出:“Mamet云:FuckYou!”
途人與乞丐俱為“讀書人”!?
按“莎翁云”出自《王子復仇記》中御前大臣Polonius之口;這句話見第三幕:“別向人借錢,也別借錢給人。”(Polonius的解釋仍具現實意義:“借錢給人常常失掉了錢還失掉朋友;而向人借錢適足挫鈍儉德的鋒芒。”見梁實秋譯本)。至于Mamet(名大衛,生于1947年),為當代美國多產作家兼劇作家,作品屬粗獷型,以多穢言猥語出名,惟此句“Mamet云”出處不明,尚祈高明賜教。
●人體器官正在爭論誰最重要,最后肛門勝出,因為它指出只要它停止運作,全體癱瘓,等于其他器官都無法發揮應有功能。
此笑話矛頭所指是老板或CEO,以其無能、失效,整個公司便完蛋;喻老板為asshole,打工仔大快!
●精明男加醒目女成就羅曼斯。
精明男加蠢鈍女撮合霧水情。
蠢鈍男加醒目女結成夫婦。
蠢鈍男加蠢鈍女生下“BB”!
據說這是華爾街長期流行的笑話;華爾街及監獄是現代盛產笑話的地方。
●“我們愛耶穌,你們猶太人把他殺死!”
“這有什么大不了,我們只殺死他數天而已。”
●克林頓總統與見習生萊溫斯基白晝在白宮橢圓辦公室宣淫,女的跪在地上為他服務,此事成為新聞之后,每逢萊溫斯基慶生,這樣的笑話便在傳媒上出現:“噯喲,這么快便這么大了,她在白宮地上爬來爬去時好像是昨天的事啊!”
●1971至1976年任美國農業部長的畢特茲(Earl Butz,1909-2008)喜歡說笑話(尤其是黃色的),而且口沒遮攔,經常引起哄堂大笑,令美國政府非常尷尬。
1974年他赴羅馬出席“世界糧食大會”,議程至討論人口太多是出現糧荒的成因時,畢特茲對天主教堅決反對墮胎大感不滿,吃教宗的“豆腐”,以濃厚的意大利腔說:“他不參加這場游戲,沒有制定游戲規則的資格!”(He no playa da game,be no maka da rules)。“游戲”指的當然是婚姻,如此開玩笑引起掀然大波,不在話下,但此事并沒有演變為“外交風波”,不久后便不了了之(當事人未道歉)。
畢特茲后來因為說了個侮辱黑人的“四級咸濕笑話”而丟官,此笑話即使見多識廣的本報讀者亦不宜,不錄;有興趣者可上維基畢特茲條瀏覽——網上亦“閃爍其詞”,關鍵詞母均以符號代替,可見其不雅的程度有多深。
●取笑政客的笑話甚多,尤以美國為甚。有一則說為白雪覆蓋的白宮草坪上被人利用熱騰騰的尿液澆了幾個大字:“我恨死奸狡的尼克松”(I Hate Tricky Dick)。尼克松下令特工調查,一周后CIA回報:“尿液來自基辛格、字跡出于第一夫人之手!”
克林頓、戈爾和克林頓夫人亦有類似的笑話。
●演員出身的共和黨總統里根能言善道,經常臨時“爆肚”,有關的笑料亦多。根據“稅率愈高,稅收愈少”的“拉發曲線”,共和黨采取少稅低稅政策,與主張萬稅高稅的民主黨(抽稅以救濟低入息階層)唱反調。
據說里根這樣揶揄民主黨:“任何會動的東西,課稅;課稅仍然移動,管制之;如果它因而靜止不動,津貼之!”
●耶穌是否agelastic,至今眾口紛紜,莫衷一是,意大利名家Unmberto Eco的小說《玫瑰的名字》(The Name of the Rose),據說在此著墨甚多。筆者未讀這本小說及未看過由其改編的電影(港譯《魔宮奇案》);據友人相告,故事是說天主教某教派修道院住持禁止僧侶讀《圣經》及其他教會文獻中的“喜劇”,把這些篇幅涂上砒霜,有僧侶在“藏經閣”偷偷閱讀,因以指頭沾口水揭頁而中毒。禁讀“喜劇”的理由為世上多苦難修道人只宜讀“悲劇”;不過,熟讀《圣經》的友人皆說這本書毫無幽默成分,“唔講得笑”,難怪英國當代大哲懷特海(A.N.Whitehead,1861-1947)不止一次說《圣經》是文學史上沒有幽默成分書籍的孤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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