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出處

專題閱讀:《紅樓夢》:露在水上的少,藏在水下的多 <wbr>畢全忠

《紅樓夢》:露在水上的少,藏在水下的多

畢全忠

 

    著名學者、原《紅樓夢》研究會會長、北大教授吳組緗已去世14年了。凡是認識他、聽過他的課的人,都不會忘記他廣博高深的學識。1993年,我作為《人民日報》記者采寫的《國學,在燕園又悄然興起——北京大學中國傳統文化研究散記》中,報道了吳先生就《紅樓夢》研究問題發表的深刻見解。非常可惜,我的報道發表后僅四個多月,吳先生即病逝了。14年過去了,而他的見解在今天看來甚至比14年前更具有針對性和指導性。

    1993年夏,北大的國學研究已開展得有聲有色。作為傳統文化研究重要部分的《紅樓夢》研究也有新的勢頭,其標志就是吳組緗先生的《紅樓夢》批注這項工作已經開始。當我問及這項工作時,吳先生發表了下述意見:

    “一般研究《紅樓夢》,大多只是研究它的作者、版本、疑團等等,如史湘云嫁給誰,前八十回與后八十回的關系等。有人認為這才是“紅學”,而把對《紅樓夢》的思想、藝術成就的研究說成是“小說學”,這是很荒謬的。版本等問題要研究,但不是主要的。《紅樓夢》的價值,正在于它的思想成就和藝術成就。從《紅樓夢》產生到現在,它的思想藝術成就雖有人作過研究,但不透、不深,往往是憑印象而不作具體分析。《紅樓夢》像大海中的一座冰山,露在水上的少,藏在水下的多。我想通過具體的批注和品評,揭示《紅樓夢》內在的思想內容和藝術特點,揭示作者高尚的思想境界和高超的藝術手法。就是說要把冰山藏在水下的部分揭示給世人。有人認為藝術就是技巧,這是不對的。藝術中包含思想,沒有無思想的藝術。”

    吳先生這段話雖很短,但卻顯示了高深的見識。他首先指出《紅樓夢》研究的正確方向,就是要著力于研究《紅樓夢》的思想藝術成就,這是《紅樓夢》研究的主要使命,而這正是做得很不夠的。吳先生這個見解有很強的針對性。大家都說曹雪芹偉大,《紅樓夢》偉大、是“奇書”,讀者數以千萬計,但曹雪芹和《紅樓夢》偉大在何處,《紅樓夢》好在哪里,奇在哪里?為什么有那么多人喜歡看《紅樓夢》,這種延續了一二百年的社會文化現象怎么解釋?卻至今未見有很透徹的、明心見性的論說。《紅樓夢》的作者曹雪芹其人、其身世以及《紅樓夢》的版本當然是要研究的,但不是主要的。是因為有了《紅樓夢》這部書,吸引著千百萬人,才要去研究它的作者和版本。如果不是因為有《紅樓夢》這部書,人們是不會去研究曹雪芹的;如果對《紅樓夢》是怎樣的一部書沒有弄清楚,對它的作者、版本的研究也就顯示不出意義來了。研究作者和版本,最終還是為了認識《紅樓夢》這部書。可是,不少研究者卻只重視對作者、版本的研究,以為這才是真正的“學問”,而輕視對《紅樓夢》這部書本身思想藝術成就的研究。

    這種研究者最典型的就是胡適。胡適對《紅樓夢》作者曹雪芹身世的研究、對《紅樓夢》版本的研究都是開創性的,而且貢獻最大。胡適第一個考證清楚了曹雪芹的身世,糾正了袁枚和俞樾等人的謬誤,第一個對《紅樓夢》的幾個最重要的版本做了研究。他還有力地批駁了索隱對《紅樓夢》的曲解。這些都是要充分肯定的。可是,胡適對《紅樓夢》思想藝術成就確實沒有什么研究,而且看法是很錯誤的。雖然他對王夢阮、蔡元培等“索隱派”作了有力的批駁,但他自己卻說:“《紅樓夢》明明是一部將‘真事隱去’的自敘的書”“《紅樓夢》只是老老實實的描寫這一個‘坐吃山空’‘樹倒猢猻散’的自然趨勢。因為如此,所以《紅樓夢》是一部自然主義的杰作。那班猜謎的紅學大家不曉得《紅樓夢》的真價值正在這平淡無奇的自然主義的上面”(見《胡適文存》卷三《<</span>紅樓夢>考證》)胡適對《紅樓夢》這部書的評價,完全抹煞了《紅樓夢》的思想藝術價值和曹雪芹美學創造的非凡能力。胡適長于考據,成績斐然,而在思想藝術分析方面的興趣和能力顯然很差。

    1954年發動的對胡適、俞平伯等的《紅樓夢》研究的批判,使《紅樓夢》研究更重視對《紅樓夢》思想藝術成就的探索。這本是好的,但卻出現了新的偏向。不少研究者以階級斗爭、政治斗爭的觀點去研究,使《紅樓夢》研究成了政治運動的濫觴。這自然也不能真正揭示《紅樓夢》的思想藝術成就。近二三十年來,“《紅樓夢》熱”甚于往昔,而且經久不衰。《紅樓夢》研究就其參與的廣泛性來說,更甚于往昔,可是對其思想藝術成就的研究,仍少見有高水平的論述。吳組緗先生指出的對《紅樓夢》思想藝術成就的研究這個主要方面,今天仍是很薄弱的。

    探究《紅樓夢》的思想藝術成就確實也是很難的。世上絕大多數著名的文藝作品,它們好在哪里,是比較容易說清楚的。如《水滸傳》《西游記》《聊齋志異》等等,乃至于莎士比亞的戲劇、普希金的詩、托爾斯泰的小說等等,其思想藝術價值都容易說清楚。而《紅樓夢》則不同,人們可以感受到它的魅力,但很不容易說清楚它何以有如此大的魅力。約略相仿的是,世上的名畫,都可以說清楚它們魅力何在,好在哪里。而有一幅畫卻不容易說清楚,那就是達-芬奇的《蒙娜麗莎》。《紅樓夢》比《蒙娜麗莎》更復雜,更不易說清楚。不容易說清楚的一個重要原因,是吳先生所指出的:“《紅樓夢》像大海中的一座冰山,露在水上的少,藏在水下的多”。當年我看到吳先生的這句話時,是頗為懷疑的。《紅樓夢》有這么復雜嗎?直到五、六年后,我才明白和相信吳先生這的句話的,它正是《紅樓夢》與眾不同的一大特點。

    我讀《紅樓夢》也有很多遍了,但感到有不少疑問,一直沒有想清楚。如薛寶釵這個形象,研究者們寫過很多文章,指出她是封建營壘中的人物。她很有心機,一心向上爬;她常勸賈寶玉多接觸賈雨村等“為官作宦”的人,談些“仕途經濟”,為以后做官作準備;她很會討賈母、王夫人等賈府掌權者的歡心;她會籠絡人,把林黛玉都給騙了,而關鍵時候又會嫁禍于人以使自己脫離干系,等等。這些都對,書中都有具體描述。可是,感到奇怪的是全書中集中描寫她的最長的一段文字(共一千來字,在第七回),居然說的是她的病和吃的藥“冷香丸”。她患的究竟是什么病?為何久治不愈?“冷香丸”又是什么藥?曹雪芹為什么要這么詳細地去寫冷香丸的制造過程?這些書中都沒有說明。答案是否就是吳先生所說的“藏在水下的”呢?當我把相隔很多回的有關薛寶釵的事情聯系起來思考時,那些疑問就有答案了。從四十回和四十二回可以看出,薛寶釵原來也是個活潑、淘氣的女孩子,不喜歡看封建說教的“正經書”,而喜歡看描寫男歡女愛的《西廂記》等,而且看了不少。但封建家庭的管教非常嚴厲,使她成為一個“淑女”。但那些言情書籍對她這樣的青春期少女的情感、心理的影響肯定不會消失的。到了賈府,她有機會幾乎每天都接觸到可愛的青年男性賈寶玉,她少女的情思、心性萌動了。而家庭管教給她灌輸的禮教觀念又使她要壓制這種情思,使熱情冷卻下來,以保持“淑女”的身份。這種心理、情感上的矛盾斗爭時常發生。如果是別的作家,就會以抽象的議論直接點明這種心理、情感上的矛盾斗爭。曹雪芹的高明處就在于不去直接點明,而是把這種情感、心理上的矛盾、斗爭巧妙地形象化了。而薛寶釵用來自我克制、自我冷卻的禮教形象化為“冷香丸”。但它的作用的很有限的,只能暫時冷卻一下感情,不能鏟除人的感情。這樣一來,前面的疑問就冰釋了,薛寶釵這個形象也就更完整、飽滿了。更重要的是,這種高超的藝術手法包含著對人性的深刻發掘,包含著對封建禮教戕害人性的揭露,而又不發一句議論,絲毫不露斧鑿痕跡。這些不正是《紅樓夢》藏在水下的思想藝術成就嗎?至此,我才感到吳組緗先生說的“《紅樓夢》露在水上的少,藏在水下的多”是多么正確、深刻。他所說的探討《紅樓夢》思想藝術成就的文章大多“不深、不透,往往是憑印象,而不作具體分析”,就是因為那些文章只看到了“露在水上的”部分,沒有看到“藏在水下的”部分。(我關于薛寶釵與冷香丸的分析文章已于2003年首先在《中華讀書報》發表)

    近年來我又對秦可卿作了研究,探索這個形象“藏在水下”的東西。秦可卿這個形象“露在水上的”部分留給讀者的疑問更多。例如,她早春還好好的,為什么幾個月后就一病不起,不到一年就死了?她得的到底是什么病?為什么那么多醫生都沒把她治好?等等,書中始終沒有明講。這些疑問只有探索到了“藏在水下的”部分,才能找到答案。原來她是因墮胎得病而又沒有及時得到對癥治療而死的,而墮的胎,卻是她與賈寶玉“亂倫”所懷的!一切疑問就迎刃而解了,也把她的“淫喪”描述、刻畫到家了。秦可卿的淫喪,又把當時豪門、權貴道德崩潰、精神疾患不可救藥因此必然要敗落這個深刻的社會問題形象化、藝術化了,所包含的思想非常深刻,藝術成就非常高。我的粗淺的嘗試,也使我體會到了吳先生的見解是多么深刻。(我關于秦可卿的研究文章已于去年11月在人民網上發表)

    特別要指出的是,吳先生所說的“藏在水下的”,是《紅樓夢》里寫了的、讀者需要前后貫通費一番工夫思考才能領悟的事情和道理,是《紅樓夢》本身所固有的部分,而絕不是新老索隱派們所附會的、與《紅樓夢》無關的、甚至與《紅樓夢》思想藝術邏輯相違背的東西。還是以秦可卿為例。秦可卿因什么病而死,其實書里已經寫了。第十回張友士給她看病所開的藥方,就是以治療產后諸癥和崩漏即子宮出血的藥為主。尤其要緊的是張友士說的一句話:“大奶奶(按:指秦可卿〉這個癥候可是那列位耽擱了。要在初次行經的日期就用藥治起來,不但斷無今日之患,而且此時已全愈了”這“初次行經”四字至關重要,說明秦可卿懷過孕。把張士友這句話與上面的藥方聯系起來思考,就可以明白秦可卿是墮胎引起子宮出血,又沒有得到及時的對癥治療,才病到不可救藥而“淫喪”的。通過對秦可卿丫鬟寶珠的分析思考,又才會明白秦可卿懷的是賈寶玉的孩子。這些結論具有唯一的合理性,不是牽強附會。這些都是《紅樓夢》書中寫了的人與事,不過不容易看出所包含的意思,需要進行綜合思考才能明白。

    古今中外的文學作品研究中,為什么唯獨對《紅樓夢》的研究出現了新、老索隱派,而對別的作品研究卻沒有出現?這也與《紅樓夢》的思想藝術成就“露在水上的少,藏在水下的多”這一藝術特色有關。《紅樓夢》的題材大都是飲食起居等生活瑣事,新老索隱派也感到這些瑣碎、平常的題材的下面肯定隱藏著什么,也去探索“水下”究竟隱藏著什么。但他們離開了《紅樓夢》本身的思想藝術邏輯,失去了探索的方向,沒有摸到《紅樓夢》藏在水下的部分,那就只有憑自己的想象了。于是,老索隱派說探到了“滿漢之爭”,新索隱派說探到了爭奪皇權的“政治陰謀”,然后牽強附會地用書中的材料來證明,得出了荒謬的結論。最典型的例子是他們毫無根據地把秦可卿說成是康熙朝廢太子胤礽的女兒,再毫無根據地把給秦可卿看病的張友士說成是胤礽之子弘皙派來的使者,通過開藥方叫秦可卿“熟地歸身”即自殺。這種荒唐的附會完全與《紅樓夢》無關,其實談不上是什么“研究”。

    世界上沒有哪部文學作品像《紅樓夢》這樣,表面上看起來明白易懂,而實際上要真正看懂很不容易,很費腦筋,因此也很耐人尋味,每讀一次都會有新的收獲。這正是它魅力的一個來源。對《紅樓夢》的思想藝術成就作透徹的研究,要求研究者有豐富的知識,很高的見識,豐富的閱歷,要有藝術實踐的經驗。吳先生是具備這些條件的。他生于19084月,安徽人,青年時期就發表了多篇小說,其中長篇小說《山洪》是有影響的抗戰文學作品。后來他長期擔任馮玉祥先生的秘書,閱歷豐富。新中國成立初期他任清華大學中文系主任,1952年院系調整后到北大中文系任教授,直至19941月逝世。他治學嚴謹。他來評注《紅樓夢》一定會有很多精彩的獨到的見解。很可惜這項工作沒能做成。他留下的關于《紅樓夢》研究的意見,將永遠有益于后人。

                                             

 

    作者:畢全忠,《人民日報》高級記者,北京師范大學的兼職教授。


 

 



歡迎轉載:http://www.kanwencang.com/xuexi/20161229/79321.html

文章列表


不含病毒。www.avast.com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創作者介紹
    創作者 大師兄 的頭像
    大師兄

    IT工程師數位筆記本

    大師兄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