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出處

    《荷爾蒙夜談》,魯敏著,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7年1月版,32.00元。

    魯敏

    上世紀七十年代生于江蘇。25歲決意寫作。已出版《六人晚餐》、《九種憂傷》、《我以虛妄為業》、《此情無法投遞》等作品十八部。曾獲魯迅文學獎、莊重文文學獎、人民文學獎、《小說選刊》讀者最喜愛小說獎等。現居南京。

    進入中年,魯敏厭倦了“四平八穩”的審美,決意為荷爾蒙“背書”。精神、智性、天賦、情感、肉體的排序,突然在作家那里倒了個個兒。到人生的某一階段,肉身顯示出沉重而迷人,混沌而尖銳的屬性,令人愛憎交加,令人難以忽視。

    《荷爾蒙夜談》收錄《大宴》、《荷爾蒙夜談》、《三人二足》、《萬有引力》、《西天寺》、《徐記鴨往事》、《墜落美學》等十篇短篇小說。通過肉身的載體,魯敏對人性與感性做冷峻考察,往往證之以極端的案例:以戀足癖誘惑空姐的大毒梟、渴望被當做寵物狗鞭打的官員、殺死布店經理妻子的徐記鴨老板……書中對于性、暴力、畸戀的描寫頗為大膽。小說《三人二足》在《收獲》上發表后,甚至有批評家撰文指責魯敏陷入“低級趣味”。

    然而正如魯敏所言,我們對于文學乃至人性本身的審美都太平穩、太正確,以至于波瀾不驚,以至于千人一面。四十歲的魯敏有意“冒犯”,她不回避肉身黑暗銳利的能量,也不再給筆下的人物“打圓場、順邏輯、整衣冠”,她冷酷無情地生殺予奪,毫無保留地剝除、還原,她說:“這只是事實,我最近真的就是這么理解和看待世間的。”仿佛忠于內心是一個作家最高的道德。

    是否有迷失的危險?魯敏坦然相告,在人性的深淵面前,她沒有恐慌癥。她有一種近乎科學般的態度,“我巴不得把腦袋伸得更遠,目光拉得更長,投以沉默又熱切的凝望。”

    南都:在我的印象里,似乎沒有哪個作家把寫作的某個階段完全貢獻給荷爾蒙(或力比多)。你提到曾經對人的各方面進行排序,從前到后是精神、智性、天賦、情感、肉體。肉體原本在隊尾,因為什么契機它突然抓住了你的注意力,逆襲到隊列的最前面?

    魯敏:老實講,并不是閃電來襲、暴雨突至那種戲劇性契機,雖然我很想來上這么一出。答案是老土的———只是時間,如塵埃靜落,如野馬縱騰,以一種時疾時徐、不停拐彎的力量改變了我。這種改變我想可能也是階段性的,并且很多人都曾體驗過。有人從糞土萬侯轉為權力愛慕者,有人從勢利眼兒一變為淡泊明志等等。只是碰巧到我是一個寫作者,同時又特別忠實于自己感受的寫作者。

    肉身是很具體的,指尖長個倒刺、喝一口冰啤,這是肉身,欲念如刀人頭落地,這也是肉身。肉身有它膚淺、異動、自傷自愈的一面,年輕的時候,確實很容易忽視和踐踏,畢竟受教多年,一抬眼一起意就要想到理想光環或遠大前程。真正意識到肉身的沉重和深刻,它功虧一簣、翻云覆雨、舉重若輕的一面,確實需要時間來攪拌和發酵。我也是到人到中年之后才意識到或者說才承認這一點,從寫作角度來說,可謂是不自知地同時又是心領神會地接受到這一被指定的任務。

    南都:《荷爾蒙夜談》里的十篇短篇小說,有九篇涉及性、暴力,你在寫作的時候,態度是完全放開的,還是也有所顧慮?寫《荷爾蒙夜談》、《三人二足》、《萬有引力》、《徐記鴨往事》這樣的短篇,對你來說有挑戰嗎?

    魯敏:對虛構寫作者而言,有一個職業特權:黑白、道德、倫理或律法,這些,都不是簡單的錯對或障礙。作家可以做殺人不眨眼的劊子手,鍵盤啪嗒,一命來,一命走,就像我們同樣設計和處理了無數的背叛、愛與忠貞……具體到本書所涉及的主題,只要符合我本人的價值與審美,我并不顧忌。我甚至有點冒犯的樂趣與實驗心理。

    挑戰是有一些的,除了技術上的,到最后,也要考慮發表與受眾的接受。《三人二足》在《收獲》發表時,編輯部內部是有不同意見的,后來還是程永新主編力主發表。此篇刊出來后,立即就有評論者在《文學報》發表文章批評,說魯敏現在怎么這樣寫了?是不是有點低級趣味了?她長期以來的溫暖向善和世道人心呢?我自信我的趣味不是低的。我曾經想過,書名不要弄得太觸目,后來還是韓敬群決定,就叫《荷爾蒙夜談》,我們不是故意標題黨來嘩眾。作家是認真地在挖掘這個主題。

    南都:這些故事的靈感來自哪里?《三人二足》里對戀足癖的描寫讓人印象深刻,這種經驗你是從哪里獲得的?作為作者,有時候窺探到人性的深處,會不會感覺危險?

    魯敏:我寫小說,一向是以高純度虛構為榮的。這一次偏偏沒有。《三人二足》、《墜落美學》、《擁抱》、《荷爾蒙夜談》、《徐記鴨往事》、《枕邊辭》,這六篇,都有點影影綽綽的來源。那些從風中所傳來的人物截面與他們的果敢行動,總是令我激動而感觸,這是多么銳利強大的力量啊,他們沖破多少年的教養與忍耐,不再深明大義或精明勢利,冷然地剝除自己,還原自己,申張自己!因此我在寫作中決不給他們打圓場、順邏輯、整衣冠,不愿意再做過多的整飾或文飾。

    不過在細節脈絡上,當然還是發揮我的無限虛構。《三人二足》里,空姐以鞋販毒、與戀人雙雙跳樓是真,但戀足癖是我自己所加。簡單的犯罪故事缺乏文學意味與性別意味。我事先確實做了些功課,搜索引擎是萬能指導老師,它的功能太強大了。這篇小說發出來后,有戀足愛好者在微博上給我私信互動,想提供更多的素材。我挺高興的,說明我寫得還算到位、幾可以假亂真了。

    至于危險,不會的,在人性的深淵面前,我沒有恐慌癥,我巴不得把腦袋伸得更遠、目光拉得更長,投以沉默又熱切的凝望。

    荷爾蒙,不僅指色、性、欲

    南都:荷爾蒙在故事里出現的時候總是一股破壞性力量,我們如何認識人的這種本能?難道我們窮盡一生之力不都是在和荷爾蒙對抗嗎?

    魯敏:就我的理解,荷爾蒙是一個成長與變化的概念。比如說少年人的本能,常常是萬物生長、春風蓬勃的正向荷爾蒙。不過,在我這本書里,我書寫的是潮水疲憊的中年沙灘,是煙熏火燎的汁味收干,是工具化、病態化之后的殘酷與暗黑,他們自欺或欺人,他們像接力跑似地傳遞這滾燙烙鐵般的俗欲……但對此,我并非持有棒喝的態度,我一點兒不打算批判,如果不是說成鼓勵的話。

    我一直覺得,荷爾蒙,到了中年以后,就不僅是指色、性、欲,它是一個更寬的概念,對個體的困境有著無限的垂憐之意,帶點慫恿意味地,牽動著你,在艱難時刻做出聽命于直覺和此在的決定,讓順流而下成為動力,蠅營狗茍成為正義,男女大防成為一扯就斷的細細紅線,從而獲得痛楚中的解放與黑暗中的笑聲。

    因此,大部分人在大部分情況下會對抗荷爾蒙,但在某些非典型環境中,也會呈現出聽之崩裂的一面,這表面上像是破壞,實際上更是一種出口,是歸謬性推理下的唯一選擇,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哪怕這村子里四顧無人,他仍然是個失德背道的孤家寡人。但此時的他,已然不同了,涉過欲望的黑色河流———他宛若新生,獲得罕有的自由了。

    南都:在中外文學里,有沒有哪些作品你認為對荷爾蒙和肉體的探索特別到位,或者作者的觀念和你比較接近的?讀《荷爾蒙夜談》讓我想起了英國作家麥克·尤恩,但他顯然更黑暗、更殘酷一些。

    魯敏:其實,我感覺大部分作品里,或多或少都有著荷爾蒙的呈現與參與,荷爾蒙是無限自由的一個元素,豐沛奔放、壓抑沖突、生生不息。《詩經》里有,《雷雨》里有,《北回歸線》里有。

    我不欣賞中規中矩與高度正當。我傾向于困境中的逾越乃至創造。所以我比較喜歡谷崎潤一郎和三島由紀夫。如果把領域擴展一點,我還喜歡哲學家福柯在這方面的諸多研究與論述。電影導演里,喜歡拉斯·馮·提爾與阿莫多瓦,他們教會我許多。

    “鄉土”太安全了

    南都:你18歲就參加工作,做過營業員、企宣、記者、秘書、公務員,這些職業經歷對你的小說寫作有助益嗎?

    魯敏:毫無疑問,一切的經歷,哪怕是單調乏味的,都會有幫助,比如會幫助你咀嚼到時間的苦杏仁味。我所從事過的這些職業,除了素材來源這種顯而易見的影響:在郵局工作十五年,我會寫到郵差、地圖、火車押運員、查收死信的人等等。但更多的影響我想是趣味和格局上的———比如我會繁瑣、枯躁的生活,有一種莫名的持久興趣,這也成為我筆下大部分主人公的背景。這樣的人物其實比較難寫,但平常人的困境才更具有追究的價值。比如在這本書,普通的主婦、鄰居、路人、小販如何處理和面對他們的荷爾蒙,我覺得,這更有不可輕視的爆發性力量。

    南都:你曾經寫過鄉土,也寫過城市暗疾,現在為什么對這兩類題材喪失了創作的興趣?荷爾蒙之后,你會再寫什么呢?

    魯敏:其實都是興之所致、自然而然的過程。“鄉土”太安全了,太容易延續那種四平八穩的審美。城市暗疾是我很有感情的一個地帶。前不久,我在一篇論文里看到一個統計數據,說我從2001至2012年期間的小說里,共出現88位病人、約100多種疾病。這數據我不知是否準確,再說生理病并非我的重點,但起碼說明,在某一個階段,我一定是成了魯大夫或魯病人。到荷爾蒙系列,我感覺應該是對暗疾系列的一個解放,我讓我的小說人物,從沉疴中奮起了,以荷爾蒙為突破口,行動起來了,打破和走出來了。下一步,我也很好奇很期待,會寫什么呢。我有時會看著灰蒙蒙的天空,那上面什么暗示都沒有。

    采寫:南都記者 黃茜



歡迎轉載:http://www.kanwencang.com/xuexi/20170307/111934.html

文章列表




Avast logo

Avast 防毒軟體已檢查此封電子郵件的病毒。
www.avast.com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創作者介紹
    創作者 大師兄 的頭像
    大師兄

    IT工程師數位筆記本

    大師兄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