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T工程師數位筆記本

  在“蘆雪庵即景五言排律聯句”這一局中，寶玉因表現最差而被罰。眾美女令他獨往櫳翠庵，向妙玉討要一支紅梅花來作詩。寶玉越發高興，更巴盼不得想去見妙玉，于是急忙就去乞紅梅。接著，寶釵和李紈，命新來的岫煙、李紋、寶琴每人再作一首七律湊興，分別以“紅、梅、花”三個字作韻。
    邢岫煙以紅字為韻，李紋作梅字韻，寶琴作花字韻。最后，再命乞得紅梅的寶玉自由選韻，做一首《訪妙玉乞紅梅》的七律。

    在“詠紅梅花”這局中，很明顯，曹雪芹有向讀者順便介紹刑岫煙和李紋之意。但她們兩個人的作詩，最終，竟然還是來為寶琴作陪襯的。竟連最后面寶玉的七律，也不例外。你不信嗎？那我們先來挨個兒品讀。

    第一首七律，是邢岫煙的《詠紅梅花得“紅”字韻》:
   
    桃未芳菲杏未紅，沖寒先喜笑東風。
    魂飛庾嶺春難辨，霞隔羅浮夢未通。
    綠萼添妝融寶炬，縞仙扶醉跨殘虹。
    看來豈是尋常色，濃淡由他冰雪中。

    刑岫煙的這首七律，從尾聯末句就可以看出，主調貌似有些超脫之意。
    桃未芳菲杏未紅，沖寒先喜笑東風。
    首聯第一句，以桃和杏這些普通的花木，來襯托紅梅之高雅。首聯第二句，意在贊美紅梅先于春天的百花開放，在寒冬中笑迎東風。
    魂飛庾嶺春難辨，霞隔羅浮夢未通。
    頷聯兩句，意在點出紅梅的高貴和別致。意思是說，假若紅梅于南國的大庾嶺那樣的盛產梅花之地，就不見得有今天大觀園雪中的紅梅這么高貴。更與隋朝趙師雄于羅浮山夢中的白梅不同。頷聯運用了兩個詩典，前面典出初唐宋之問的《大庾嶺詠梅》，后面為晚唐柳宗元的《趙師雄醉憩梅花下》。宋之問、柳宗元，二人均為大唐變革時代文壇和政壇的改革家，人生結局凄慘。
    綠萼添妝融寶炬，縞仙扶醉跨殘虹。
    頸聯兩句，以擬人化的手法，繼續以綠萼梅、白衣仙子來襯托紅梅。意思是說，紅梅就好比綠萼梅添加了紅妝，與高掛的紅燈不分高下，更如同白衣仙子喝醉了美酒一般美麗。其實這是一種互襯、自比的手法。刑岫煙之不俗，可見一斑。
    尾聯總結說，紅梅——或者我刑岫煙，怎么會是尋常之色質？無論紅梅、白梅、綠梅的色氣或濃或淡，其精神品質的高潔，均可與冰雪共雅，任由世人評說。讀完我的注解，你就會相信刑岫煙的不凡，不該是虛假的。難怪鳳姐和薜家母女，都沒有輕視她。最后，把她許配給了薜蝌。

    第二首紅梅賦是李紋的;我們再來看李紋的《詠紅梅花得“梅”字韻》:

    白梅懶賦賦紅梅，逞艷先迎醉眼開。
    凍臉有痕皆是血，酸心無恨亦成灰。
    誤吞丹藥移真骨，偷下瑤池脫舊胎。
    江北江南春燦爛，寄言蜂蝶漫疑猜。

    李紋的這首七律，已經不像岫煙那樣，只用實物來比擬，而是上升到仙界。尾聯之意，明顯把紅梅的精神品質，歸于無形之中，提高了一個層次。可以肯定地說，李紋這首詩的靈魂，比刑岫煙的那首更顯超脫。
    白梅懶賦賦紅梅，逞艷先迎醉眼開。
    首聯破題，不藏不掩，直入題意。意思是說，根本看不上為白梅做賦，沒那精神和興趣，而是以“朦朧”不同凡俗之眼光，來欣賞著紅梅的艷麗。
   凍臉有痕皆是血，酸心無恨亦成灰。
    接著，頷聯以兩個詩典，再來承其題意。李紋擬人化地把紅梅之色，比做紅梅在嚴冬冰雪之中骨血在外的體現；而把紅梅花蕊的自然脫落，比做是紅梅心中相思的結果。這樣巧妙的升華，令人產生強烈的心靈顫栗與共鳴。前面典出蘇東坡的《定風波·詠紅梅》，后面典出李商隱的七律無題。
    誤吞丹藥移真骨，偷下瑤池脫舊胎。
    頸聯兩句，繼續升華主題，以至空靈境界。意不思是說——原來，紅梅之所以具有其色其品，竟是于無意之中吞食仙丹而煉就；紅梅，就是從天上瑤池之中降至人間的仙胎。從而，李紋付予紅梅浪漫而神密的人性化色彩。
    因此，她在尾聯總結說——在人間，當大江南北春光燦爛之時，就惹得那些平庸的、癡蜂俗蝶般的輕狂之人競相追逐——你們，就不要亂猜疑了吧。盡管，李紋的詩意，貌似要比岫煙高一個層次。但李紋的性情，恰恰由此可見，應與李紈相當，即不是那么容易琢磨、容易接近的人。

    下來，我們就來看此局主人，薛寶琴的《詠紅梅花得“花”字韻》:

    疏是枝條艷是花，春妝兒女競奢華。
    閑庭曲檻無余雪，流水空山有落霞。
    幽夢冷隨紅袖笛，游仙香泛絳河槎。
    前身定是瑤臺種，無復相疑色相差。

    薛寶琴詩的意境，就沒有了刑岫煙俗凡之比擬，也沒有了李紋那些虛設之高貴。相較而言，她就把紅梅身上一切所能體現的虛、實之品質，都分辨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疏是枝條艷是花，春妝兒女競奢華。
    首聯，直接點題，但別開生面，于平淡之中而見新奇。薛寶琴以紅梅代喻世間兒女。意思是說，生養、承載著紅梅花朵的枝條，就如人世間，是稀疏的、幾乎無依無靠的。如同紅梅花品格一般的兒女，就是這樣，在如同紅梅疏枝一樣冷寞的人世間爭奇斗艷。顯然，寶琴點題之時，把紅梅上升到生命、生存的高度、做為自然界的一種生命的存在來看待。她把紅梅花的艷麗，比做世間兒女的風流，把紅梅在嚴冬冰雪中、在稀疏枝條上的成長，喻為兒女在世間艱強的競爭和生存。最終，他們都鍛煉成就了紅梅一樣美麗、清香的品質。
    閑庭曲檻無余雪，流水空山有落霞。
    該詩的頷聯，更是絕佳美妙的詩句。這是一聯亦詩亦畫的兩句詠梅詩，可以算曹雪芹書中詩詞聯部的得意之筆。但比較難以理解，在此作以解釋。
    上聯的“閑庭曲檻無余雪”就是說：在寂寞庭院之中、在庭院回廊曲折的欄桿之上，之所以沒有了殘留的積雪，就是因為孤獨而寂寞的主人，時時不忘來到回廊前，欣賞、愛憐欄桿下的紅梅而撣落了殘雪之故。
    下一句的“流水空山有落霞”就是說：并且，在深山幽谷之中，之所以好像常常出現彩虹般艷麗的落霞，正是因為——山谷的流水，照映著兩岸的紅梅，就如同有流動、閃爍的虹霓來光臨之故。
    天！讀到此處，不由得驚嘆，如此婉約、厚重、深沉、濃郁，又不失浪漫之情調的絕妙詩句，于中國律詩史海之中，幾乎鳳毛麟角。
    幽夢冷隨紅袖笛，游仙香泛絳河槎。
    頸聯的意境，更加美艷、高潔、凄香無比。薛寶琴付予紅梅擬人化的情感，以來比喻人間純美、高潔的愛情。
    上聯“幽夢冷隨紅袖笛”中的幽夢，就是指強權時代、被壓抑著的愛情；即這樣凄美又冷酷的愛情，只好在美麗女兒與情人相思的笛聲中，不斷飄蕩、飄蕩。
    下聯“游仙香泛絳河槎”就是說，這樣的愛情之夢，宛如飛游飄香的仙子一般來到天河之畔，再化做一葉小舟，為隔河相思的牛織相會。天喲，再次感嘆：這樣的詩句和意境，經曹雪芹之筆，出于其人物薛寶琴美女之手，于二百年之后的當今，竟還令人何其感動。實屬神來之筆，天成的佳句。
    前身定是瑤臺種，無復相疑色相差。
    合尾之“前身定是瑤臺種，無復相疑色相差”，薛寶琴以紅梅的顏色、品格做比，付予人間兒女天生、天資、與天齊高的平等地位。并且，人類的這種天賜的地位，是沒有什么好懷疑的。紅梅，與世間兒女相較，只是在外表、顏色上體現的不同。意即，生命之平等。
    不消說，曹雪芹借薛寶琴詠紅梅之筆，把之先意識中愛情、人權的平等，上升到生命平等的奧義上來。從而，再為薛寶琴精神品質的高貴，添上濃濃的一筆，亦即《紅樓夢》開篇的“閬苑仙葩”之旨。

    那么，寶琴為何這般的高貴呢?曹雪芹借寶琴的形象，究竟想說什么？不急，慢慢來。最后，再看看寶二呆子的《訪妙玉乞紅梅》：

    酒未開樽句未裁，尋春問臘到蓬萊。
    不求大士瓶中露，為乞嫦娥檻外梅。
    入世冷挑紅雪去，離塵再割紫云來。
    槎枒誰惜詩肩瘦，衣上猶沾佛院苔。

    寶玉的詩，說白了，就是大實話，連話袋子史湘云常常都看不上眼；釵、黛、妙這幾個大詩家，更不消說。但正是寶二呆子的詩里所表現出來的這種簡約、真誠和平等意識，以及對女性的尊重情懷，卻令釵、妙二美，視做知音，更為黛玉所深愛。
    寶玉這首詩的意思是說——酒還未喝、詩句也沒有經過構思推敲，就像到蓬萊仙境來訪尋美女一般；不求觀音大仕寶瓶中的甘露，只為乞得一枝與世間女兒品質等同的欄桿之下的紅梅。再把這枝從“世外仙境”櫳翠庵中乞得的紅梅，帶回人間，撫平她孤獨寂寞的冷香，割離她離世脫俗之憂苦。然而，令人可嘆、可惜的是，這么富有詩意的紅梅，之所以漸漸削瘦，就是因為，她過早地沾染了佛家那些糟粕思想之故。
    很明顯，寶玉因感慨于妙玉的遭遇和人生決擇，在為人間因亂世流落到空門寄身的眾美而鳴不平。
    但在《紅樓夢》的最終，他自己也沒有逃脫此種命運。所以，黛玉評價他的詩說，湊巧而已。言下之意，寶玉的這種超出佛家的自由思想，在強權時代，只能像火花般一閃而過。

    總而言之，眾人看了他們的紅梅賦，都笑著稱贊了一番，又指寶琴的末一首，評說為最好。寶玉因見寶琴年紀最小，卻才又敏捷，深為奇異。黛玉、湘云二人，斟了一小杯酒，齊賀寶琴。從而，完成了對薛寶琴的全面襯托。寶釵不愧花中之王。她笑著總結說，三首各有各好。你們兩個天天捉弄厭了我寶釵，如今又捉弄寶琴來了。

    紅梅賦中薛寶琴的表現，應當是書中曹雪芹的得意之筆。較之前面而言，他把寶琴這一形象所表現出來的高貴精神與品質，推到前所未有的思想之高度。在薛寶琴的詩賦里，令讀者看到她不但像紅樓眾美一樣，有對自由、平等、愛情的向住和追求；更最要的是，在她的詩賦里所表現的思想——有對生命的平等、生命至高無上的認識。并且，她的詩賦所表現的思想，把世間生命的一切，都歸結為自然和上天付予人的天資和權利。

    那么，思想如此高貴、見識如此不凡的薛寶琴，她的出身，究竟怎樣呢？她從南方跑到北方，以發嫁為借口，難道就是為了來到榮府傳教的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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