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潮之巔 第九章 硅谷的另一面(五)
中國二十幾年前有一本叫《神鞭》的小說,現在可能已經沒有多少人記得了。小說講述了一個發生在清朝末年的故事。主人公傻二從小練就了神奇的辮子功夫,在冷兵器時代他罕有敵手。后來他參加了義和團,在和拿著洋槍洋炮的八國聯軍和假洋鬼子的對抗中一敗涂地。劫后余生的傻二剪掉了辮子,練就了百步穿楊的神槍法,并用他的槍懲戒了漢奸。他對別人講:“辮子沒有了,神留下。”硅谷也是一樣,或者說半導體并不是硅谷真正的本質。硅谷的靈魂是創新。硅沒有了,創新的靈魂留下了,它保證了硅谷的繁榮和發展。
我很喜歡德國一位詩人講過的一句話:亙古而常青的昨天永遠是過去,也永遠會再來。這句話描述硅谷再合適不過了。當仙童和英特爾的神話已經成為過眼云煙時,在硅谷開創半導體公司的熱浪仍然隨著慣性持續了一段時間,但是英特爾那樣的神話并沒有重現,以后也很難有新的半導體公司能做到英特爾的規模。雖然有些投資者為自己錯過英特爾的機會而惋惜,但是,人們很快在硅谷找到了新的金--軟件業。
在信息時代,微軟向全世界證明了計算機軟件可以獨立于計算機硬件系統成為一個賺錢的行業。同時(在企業級市場上)證明這一點的,就是甲骨文公司。在甲骨文和微軟以前,計算機軟件必須隨著計算機硬件一起出售,無論是大型機公司 IBM ,還是小型機公司 DEC 和惠普都是如此。而 IBM 公司的商業模式以前是,今天仍然是硬件、軟件加服務的捆綁銷售。過去要想用 IBM 的系統,必須買 IBM 的硬件,外加每年百分之十左右的高額服務費,它的軟件不單賣。甲骨文公司嘗試了一種新的商業模式,并很快獲得成功。這種商業模式今天說起來簡單得不能再簡單了,就是一次性賣軟件的使用權,而這在當時是對 IBM 商業模式顛覆性的革命。這樣用戶不再需要每年向 IBM 等公司繳納高額的服務費了。甲骨文公司看中了當時市場最大的數據庫軟件,開發出和 IBM 相抗衡的 SQL 數據庫系統,很快靠“賣軟件”的方式占領了市場,并且僅僅依靠數據庫系統一種應用軟件就成為了世界上第二大軟件公司。后來就連 IBM 也學著甲骨文賣軟件了。甲骨文成功后,硅谷很多人紛紛效仿辦起了各種各樣的軟件公司,包括很成功的做 Photoshop 的 Adobe 和財務軟件 Turbo Tax 的 Intuit(Google的鄰居)。雖然很多基于 PC 的應用軟件的公司都不斷的被微軟擠垮,但是總是不斷有新的冒出來并且成長壯大。而企業級的軟件公司由于和微軟的沖突較少,更容易生存下來。
當計算機軟件創業的浪潮尚未完全平息時,互聯網又在硅谷興起了。我們已經介紹了和互聯網有關的思科公司,今后還會介紹 Google 和 eBay,這里就不再贅述互聯網的發展了。值得一提的是,以 Google 和 Yahoo 為代表的互聯網公司,顛覆了以微軟代表的軟件公司向每一個終端用戶(End User)收錢的商業模式。而通過在線廣告的收入保證終端用戶可以免費享受以前的付費服務。除了當今世界上最大的 Google、eBay 和 Yahoo 三家互聯網公司在硅谷外,世界上三家最大的 Web2.0 公司中的兩家,YouTube 和 Facebook 也在這里(另外一家 Myspace 在好萊塢)。
在硅谷的人,不論是投資者還是創業者,已經習慣了這種快速的產業變遷,人們不斷在尋找著下一個思科、下一個 Google 。其實,硅谷的創新并不局限于 IT 領域。生物科技無疑是硅谷另一個亮點。今天的硅谷,也是世界上新興生物公司最集中的地方。硅谷擁有美國前十名的醫學院中的兩所--舊金山加大醫學院和斯坦福醫學院,以及世界上最好的化學系伯克利加大化學系。再加上充足的風投資金,便為創辦生物和醫藥公司創造了條件。當然,硅谷人的創業熱情在其中起了決定性作用,否則哈佛大學和約翰霍普金斯大學周圍應該有很多的生物公司才對。
創辦一家生物公司要比一般的 IT 公司更難,這主要是因為美國食品與藥品管理局(US Food and Drug Administration,簡稱 FDA )的限制,使得一項生物科技的發明很難在短時間即幾年內變成產品和利潤。所以,創辦生物公司投入大、周期長。但是,在冒險家樂園的硅谷,仍然有很多人堅韌不拔地在生物科技領域艱苦地創業,它們中間不乏成功者。最典型的就是基因科技公司。該公司成立于一九七五年,早期,它依托于舊金山加大醫學院,專門研究和生產抗癌藥品比如 Avastin 和 Rituxan。今天基因科技已經是世界上最大的生物藥品公司,有一萬多名員工,包括無數杰出的科學家,市值達八百億美元。并且,在 Google 以前,它是全美最好的雇主。
基因科技的成功經驗很值得大書特書。但是,由于它不屬于我們整個系列討論的范圍,我沒有把它單獨成章。但是,透過基因科技,我們可以看到硅谷的靈魂所在,因此我們簡要介紹一下這家大家也許并不熟悉的公司。
在介紹基因科技之前,我們有必要先介紹一下美國醫藥市場的簡單情況,這樣才能理解基因科技公司的商業模式和經營方式。在美國,除了像西洋參和卵磷脂那樣的保健品外,藥品分為兩類,一類是處方藥比如抗生素,另一類是非處方藥比如治感冒的泰諾。前者利潤當然遠遠高于后者,而其中又以有專利的新藥最掙錢。比如基因科研一共只有十種藥品在市場上銷售,每種藥銷售額最低的每年也有幾億美元,最高的 Avastin 年銷售額近三十億美元。美國專利法保證二十年內新藥的知識產權。也就是說在這二十年里,一種有效的新藥可以非常掙錢,而過了專利期,其它廠家可以仿制時,它的利潤就一落千丈了。而新藥的研制投入是非常巨大的,但是其生產的成本可以忽略不計,(甚至盜版的成本都很低)。在這一點上制藥業非常像軟件工業。(實際上,世界上藥品的盜版甚至比軟件盜版來的嚴重。)雖然藥品市場沒有反摩爾定理限制它的利潤逼著醫藥公司發明新藥,但是專利法起到了同樣的作用,它既保護發明,又防止個人和公司長期壟斷發明。如果一個公司舊的支柱藥品專利到期了,而新的專利藥品還沒有跟上來,這個公司的業績就會一落千丈。兩年前默爾克(Merck)公司便是如此。因此,制藥公司的競爭關鍵是創新的和科研效率的競爭。
照理講,藥品是一個規模非常大的行業,應該有很多新的公司冒出來才對。但是,美國食品和藥品管理局 FDA 人為造成了這個行業極高的門檻。根據 FDA 的規定,所有處方藥和用于臨床的醫療儀器甚至是治療方法的臨床試驗,都必須得到 FDA 的許可,更不用說在市場上銷售了。而這些許可證是極難拿到的,要進行無數對比試驗并且要盡可能了解和降低所有可能的副作用。FDA 的初衷很好,因為人命關天不能不仔細,但是這也使得小公司幾乎無法進入處方新藥的市場。其直接結果就是保護了原有的大公司利益和壟斷性利潤(一種觀點是,大制藥公司通過 FDA 維護自己現有利益)。傳統大的制藥公司諸如輝瑞(Pfizer)和默爾克(Merck)的研究部門很像三十年前的貝爾實驗室,一個科學家進去一干就是一輩子。而這些公司的高額壟斷利潤也養得起這些科學家。當然,人浮于事、效率低下和官僚主義在里面也屢見不鮮。由于 FDA 的保護,創業的小公司要打破原有制藥公司的壟斷是件很難的事。這就是我們很難看到小的生物公司成功的原因。
而以創新著稱的硅谷卻敢于挑戰傳統。基因科技公司的崛起,打破了傳統制藥業平靜的水面,創造了一個神話。相對于有一百五十年歷史的輝瑞制藥(它的偉哥聞名于世)和一百多年歷史的默爾克相比,有三十年歷史的基因科技只能算小孫子。雖然它今天的銷售額只有輝瑞的四分之一,但是卻以每年百分之二三十的速度發展,而輝瑞制藥基本上處于停滯狀態,營業額時高時低,因此基因科技超過輝瑞只是時間問題。基因科技在早期階段,無論從財力、人力以及和 FDA 的關系都無法和輝瑞等公司相比。它成功的關鍵就在于創新和執著。和生產上百種藥品和保健品的輝瑞公司不同,基因科技公司只能集中于少數抗癌特效藥,并保證每一種年銷售額均在億元以上。為了防止專利到期而帶來的利潤銳減,基因科技將銷售額的百分之二十,去年是二十三億美元投入到新藥的研制上。在它現在的研發產品線上,有十四種藥和治療方法已經進入了上市前最后的階段,十五種藥和治療方法進入了研制的第二階段,十三種處于初期階段。可以說今后若干年,基因公司產品線上會源源不斷地推出新藥,替代慢慢專利到期的舊藥成為新的成長點。
創新必須依靠技術實力。和 Google 一樣,基因科技也是世界上單位辦公面積博士密度最高的公司。就連它的七名董事中都有五名博士,九名執行官中也有六名博士。基因科技里的科學家在同行中是佼佼者,在公司內部地位也很高。基因科技是我讀過的上百個大公司年度報告中唯一介紹其所有資深科學家(Staff Scientists)的公司。當然,技術只是保證公司成功的諸多必要條件之一,但遠不充分。要保證創新,公司的體制非常重要。這就如同一個國家,它的體制決定了它的發展。在傳統的制藥公司輝瑞制藥,它是一個從日用品(這個部門最近賣給了強生公司)到最賺錢的藥什么都做得巨無霸醫藥公司,它在全美國最賺錢的十個藥中占有四席,它每年用于新藥的研發經費也高達八十億美元,足足是基因科技的四倍,但是它的研發效率卻是主要醫藥公司中最低的,它那些掙錢的藥主要是靠購買專利獲得的,而不是自己開發的(因為 FDA 設置的門檻,一個大學的研究室和小公司很難拿到 FDA 的許可證,所以采用將專利賣給大制藥公司的做法)。這倒不是輝瑞科學家的水平不如基因科技,也不是他們不夠努力。只要公司體制好,像輝瑞這么有錢的公司不愁找不到最好的科學家,只要有一個良好的知識轉化成技術再成產品的有效途徑以及公平的分配制度,不愁這些科學家開發不出好藥。遺憾的是輝瑞舊式的體制恰恰做不到這一點,而基因科技完全按照IT公司的模式經營,卻做到了這一點。
創新是在競爭中立于不敗之地的保障,這是任何國家任何領導人都懂得的道理。很多國家都投了大量的資金建造自己類似硅谷的科技園,以鼓勵創新,但鮮有成功的。主要是因為其它地方很難再復制硅谷的天時(二戰后 IT 工業的發展)、地利(背靠斯坦福和伯克利)和人和。而這其中,人和是最重要的,它就是在硅谷發展起來的新型的生產關系。這是硅谷在全世界最特殊的地方,并充分保障了創新。在生產關系中,在以科技為主的行業,生產資料的作用微乎其微,像微軟和 Google 這樣的公司,除去現金后,資產占不到市值的十分之一。那么人的作用就是關鍵,具體講就是利潤的分配方式和人與人的關系。科技公司的期權制保證了各級雇員除了工資以外,可以從公司的利潤中分到一杯羹。因此,他們的利益和公司的利益息息相關。硅谷科技公司(包括基因科技等生物公司)在上市前,一般員工的股權可以占到公司的百分之十到十五。也就是說像 Google、英特爾和思科這樣規模的公司,每家都有幾十億美元的財富掌握在員工手中。員工從股票上的收益可以大于自己的工資,這就是大家拼命干活的動力。在人與人、雇員與雇主的關系上,硅谷的環境是對發揮員工創造性最有利的。公司內上下級之間雖然有等級的差異但是彼此是互相尊重的(有些時候,一個優秀員工的級別和收入可能比他的直接上級還要高)。這樣大家在一起共事就會覺得相對“舒服”一些,每個人都容易安心做好份內的事,而不是必須勾心斗角往上爬。硅谷的基因科技和 Google 在最近的好幾年中,被評為全美國最適合工作的公司。硅谷公司對員工的約束也很寬松,一般不會阻止員工跳槽,更不會因此打官司。甚至當員工利用職務之便搞發明創造(只要不是偷技術)然后出去創業,硅谷公司(包括各研究所)也不會像美國其它地方的公司追究得那么厲害的,而一般采用入股的方式做到雙贏。思科創始人和斯坦福之間就是這樣解決了知識產權問題。我們可以毫不夸張地講,硅谷的主流生產關系是世界上最先進的,這也正是保障硅谷的創造力長盛不衰的原因。
結束語
今天,舊金山附近恐怕已經找不到一塊金礦石了,“舊金山”這個名字只能代表它過去的歷史。也許有一天,硅谷沒剩下一家半導體公司,那時大家會說這里曾經有過半導體工業。但是它絕不會像底特律和匹茲堡那樣從此衰落下去,而仍然會是世界科技之都,因為硅沒有了而創新留下來了。硅谷的競爭仍然會很激烈,不斷會有舊的公司消亡,舊的產業衰退,又不斷會有新的公司創立和成長,新的產業誕生和繁榮。硅谷過去是、今天是明天還是年輕人夢開始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