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學和朋友
作者：唐諾
近幾年，也許是未來茫茫如風，總想回頭抓住一些較為明確的東西，當然，也可能是我們真的抵達退休沒事的年紀了，一種衰老的征象。總之，我念過的高中和大學瘋著開同學會，規模宏大，打來家里的電話數超過一百通，復式動員時間非常夸張的長達一整年，他們要聚會的不是我們那一個班那一個系，而是奉學校之名那一學年的所有人。
我自己，對這些一向興致不大，大學那幾年花在學校的時間也不多，沒認得太多人，但對我個人殊少意義。如果有好奇，我會考慮去一趟的是更早宜蘭市力行小學六年孝班的同學會，愈接近生命原點的同學，其發散面愈大，我大致知道我的高中大學同學如今的樣態，但我難以想象我的小學同學。
歲月忽其不淹兮，仔細想，高中和大學是考進去的，通過社會性的遴選把人聚集在一起，如此社會分類的滲入，意味著某種特殊的期待，也就挾帶著某種特殊的限定；而彼時的小學則接近某種自然狀態，唯一的依據是我們都住在沿宜蘭河這一小截土地上。
我家5個小孩全念這間小學，但境遇不一，其中我二哥最夸張，小學六年編過六次班，每年重來，因此全年級每一個人都當過同學；我最風雨不動，整整六年就這50個人晨昏到底，最接近家庭，什么事都在這固定的基礎上這封閉的范圍里發生——因此，小學畢業典禮上大家動輒泣不成聲或強忍淚水。荒謬的是，初中和小學的學區大體上重疊，還是同一批人同方向同時間的上學路徑，哪里都碰到；總的來說比較像是離開原來的家庭，重新進入到另一個陌生的新家庭，一切都得重新摸索、重新適應。大家有了不同的身份、不同的教室以及一時難以也無暇跟外人言說的新生活細節的摩擦，以至于昔日老同學話變得少了，也不便相互打擾；女同學尤其整塊消失，咫尺天涯地被隔離開來，在學校另一側另一幢樓另一個神秘的世界里，這是其中最富社會化暗示和催促的—環，告訴你不僅生活方式是全新的，而且性別差異不再只是你們打球她們跳房子、規定你們穿卡其褲她們穿黑長裙而已。彼時對性別較神經質的社會氣氛和教育體制，等于是搶先一步在真的青春期找到你之前、在人察覺到自己的身體和意識變化之前，先要你吃下分別善惡之樹的果子，好讓人提前心生羞慚彼此走避，童年在12歲集體結束。
大學和小學哪個比較容易交到或找到朋友呢？理論上好像大學的幾率高一些，畢竟，大學通過了層層篩選而且其中還有著你自身的設定，大致上是你往后愿意展開并存活其間的那一種特定世界，不像小學幾乎是純粹的生命偶然。
但事實好像未必如是，像我自己，唯一留下的朋友是小學同學，或正確地說，小學附設幼兒園蝴蝶班開始、從5歲到今天的老同學，大學和初中一個不剩，高中最奇怪也最可惜，高中三年，我認識過最多我曾經喜歡、佩服、相信就是生命重大伙伴的同學，這些昔日少年我大致還曉得他們落腳人生何處，有的成為成功的律師，有的移民加拿大，有的空中飛人般任職跨國企業，有的安靜地當個醫學權威，有的瘋掉了，最多是躲進近在咫尺的各個大學里雞犬相聞老死不相往來。生命真的復雜得很，難以預料。
絕對不是所有的同學都會自動轉化成朋友，事實上比例低得很。我們大致會說，朋友是“自找”的，里頭有我們一己的意志、辨別和行動，而同學是命運使然，是某個奇特但毫不負責的力量安排的。因此，同學是已完成的，是某種不能也不必取消的身份，白紙黑字登錄在某個我們管不到的檔案里；而朋友會隱沒會除名會得而復失，這個得與失往往一路呼應著我們既不斷被動響應又不斷主動抉擇的人生，乃至于被引用為我們察知、省視、丈量并階段結算自己大河一樣流動不居生命的某個航標。
和同學不同，朋友是我們對某個相識之人的“命名”，用以宣告并且確認某種特殊的關系，所謂朋友的得失也就不是此人的人身存在與消滅，而是這個關系的變化存廢，趙孟貴之趙孟賤之，我們能賦予它，也就可以回收它，其最核心處其實是自省、自我收拾整理，像照鏡子一般。這個鏡子別人也看得見，所以古人講看一個人的交友，可以窺見他的心性人格，這是真的。
依我個人，包括直接經驗和旁觀，朋友其實極少失而復得，有點像刻舟求劍這個老成語，劍掉落水中，船持續前行，復原不了那一刻。比方說時辰、日影的斜度、岸上的建筑物地標乃至于遠處青山的準確樣子。我不是說朋友之間欠缺寬容，事實上我完全相信也愿意宣誓作證博爾赫斯所說友誼是最柔軟最吸納的，誤會擺一陣子會感覺很神經，仇恨放里面也不難分解遺忘，但我們就是拉不住大河中持續前行的船。我以為得而復失的朋友通常只是靜靜地遠逝，或者說靜靜地還原，還原成什么？就像你久久接到一通電話，妻子好奇誰打來，你可能只淡淡地說是個老同學。是的，多年之前你從全班四五十人里發現他找出他來，如今你好好歸還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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