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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私人的“想念名單”中,絕大部分都是老早老早就死掉的人,譬如偉大的畫家、音樂家、作家。在這些人中間,不知為什么,魯迅先生差不多是我頂頂熟悉的一位,并不完全因為他的文學,而是因為他這個人。我曾經假想自己跟這個人要好極了,所以我常會嫉妒那些真的和魯迅先生認識的人,同時又討厭他們,因為他們的回憶文字很少描述關于魯迅的細節,或者描述得一點都不好——除了極稀罕的幾篇,譬如蕭紅女士的回憶。
我們這代人歡喜魯迅,其實是大有問題的。我小學畢業,“文革”開始,市面上能夠出售、準許閱讀的書,只有《毛澤東選集》和魯迅的書。從五十年代開始,魯迅在中國被弄成一尊神,一塊大牌坊。這是另一個大話題,今天不說。反正我后來讀到王朔同志批評魯迅的文章,讀到不少撩撥魯迅的文字,我猜,他們討厭的大概是那塊牌坊。其實,民國年間魯迅先生還沒變牌坊,住在弄堂里,“一聲不響,渾身痱子”,也有許多人討厭他。我就問自己:為什么我這樣子喜歡魯迅呢?今天我來試著以一種私人的方式,談論魯迅先生。
近日,著名學者陳丹青在魯迅博物館進行演講,從一個與眾不同的角度談了他對于魯迅的理解。他把這次演講的題目定為《魯迅的好看和好玩》,從一個畫家和學者的角度,對人們印象中的魯迅形象進行了重新建構。演講內容長達萬言,在這里,節選其中精華,以饗讀者。


我喜歡看他的照片,他的樣子,我以為魯迅先生長得真好看。
“文革”中間我弄到一本日記本,里面每隔幾頁就印著一位中國五四以來大作家的照片,當然是按照1949年后官方欽定的順序排列:“魯、郭、茅,巴、老、曹”之類,我記得最后還有趙樹理的照片——平心而論,郭沫若、茅盾、老舍、冰心的樣子,各有各的性情與分量。近二十多年,胡適之、梁實秋、沈從文、張愛玲的照片,也公開發布了,也都各有各的可圈可點,尤其胡適同志,真是相貌堂堂。反正現在男男女女作家群,恐怕是排不出這樣的臉譜了。
可是我看來看去,看來看去,還是魯迅先生樣子最好看。
五四那一兩代人,單是模樣擺在那里,就使今天中國的文藝家不好比。前些日子,我在三聯買到兩冊抗戰照片集,發布了陳公博、林伯生、丁墨村、諸民誼押赴公堂,負罪臨刑的照片,即便在喪盡顏面的時刻,他們一個個都還是書生文人的本色。他們丟了民族的臉,照片上卻是沒有丟書生相貌的臉。我斗膽以畫家的立場對自己說:不論有罪無罪,一個人的相貌是無辜的。我們可能有資格看不起漢奸,卻不見得有資格看不起他們的樣子。
這時我就想到魯迅先生。老先生的相貌先就長得和他們不一樣,這張臉非常不買賬,又非常無所謂,非常酷,又非常慈悲,看上去一臉的清苦、剛直、坦然,骨子里卻透著風流與俏皮……可是他拍照片似乎不做什么表情,就那么對著鏡頭,意思是說:怎么樣!我就是這樣!
所以魯迅先生的模樣真是非常非常配他,配他的文學,配他的脾氣,配他的命運,配他的地位與聲名。
有人會說,這是因為歷史已經給了魯迅偉大地位,他的模樣已經被印刷媒體塑造了七十多年,已經先入為主成為我們的視覺記憶。是的,很可能是的,但我以為模樣是一種宿命,宿命會刻印在模樣上——托爾斯泰那部大胡子,是應該寫寫《戰爭與和平》;魯迅那筆小胡子,是應該寫寫《阿Q正傳》。
當托爾斯泰借耶穌的話對沙皇說,“你悔改吧”,這句話與托爾斯泰的模樣很配;當魯迅隨口給西洋文人看相,說是“妥斯托耶夫斯基一副苦相、尼采一副兇相、高爾基簡直像個流氓”……這些話,與魯迅的模樣也很配———大家要知道,托爾斯泰和魯迅這樣子說法,驕傲得很呢!他們都曉得自己偉大,也曉得自己長得有樣子。那年肖伯納在上海見魯迅,即稱贊他好樣子,據說老先生應聲答道:早年的樣子還要好。這不是魯迅會講話,而是他看得起肖伯納,也看得起他自己。
我這不是以貌取人么?是的,在最高意義上,一個人的相貌,便是他的人。但以上說法只是我對老先生的一廂情愿,單相思,并不能征得大家同意的。好在私人意見不必征得同意,不過是自己說說而已。


我喜歡魯迅的第二個理由,是老先生好玩,就文學論,就人物論,他是百年來中國第一好玩的人。
我常會提起胡蘭成。他是個徹底的失敗者,因此他成為一個旁觀者。他不是左翼,也不是右翼,他在魯迅的年代,是個小輩,沒有五四同人對魯迅的種種情結與偏頗。四九年以后,他的流亡身份,也使他沒有國共兩黨在評價魯迅、看待魯迅時那種政治意圖或黨派意氣。所以他點評魯迅,我以為倒是最中肯。
他說,魯迅先生經常在文字里裝得“呆頭呆腦”,其實很“刁”,魯迅真正的可愛處,是他的“迭宕自喜”。
“迭宕自喜”什么意思呢?也不好說,這句話我們早就遺忘了,我只能粗暴而庸俗地翻譯成“好玩”。我們先從魯迅的性格說起。
好玩,不好玩,甚至有致命的力量——希特勒終于敗給丘吉爾,因為希特勒一點不懂得“好玩”;蔣介石敗給毛澤東,因為蔣介石不懂得“好玩”——好玩的人懂得自嘲,懂得進退,他總是放松的,豁達的,游戲的。“好玩”,是人格乃至命運的龐大的余地、豐富的側面、寬厚的背景,好玩的人一旦端正嚴肅,一旦憤怒激烈,一旦發起威來,不懂得好玩的對手,可就遭殃了。
我們單是看魯迅各種集子的題目,就不過是撿別人的譏嘲拿來耍著玩,什么《而已集》啊、《三閑集》啊、《準風月談》啊、《南腔北調集》啊,真是順手玩玩,一派游戲態度,結果字面、意思又好看,又高明。他給文章起的題目,也都好玩,一看之下就想讀,譬如《論他媽的》、《一思而行》、《人心很古》、《馬上支日記》等等等等,數也數不過來。想必老先生一起這題目,就在八字胡底下笑笑,自己得意起來。《花邊文學》中有兩篇著名的文章:《京派與海派》、《南人與北人》,竟是同一天寫的,顯然老人家半夜里寫得興起,實在得意,煙抽得一塌糊涂,索性再寫一篇。
譬如《論他媽的》,我們讀著,以為是在批判國民性,其實語氣把握得好極了,寫到結尾,我猜老先生寫到這里,一定得意極了。


中國散文中到末尾一筆宕開,宕得這么懇切,又這么漂亮,真是只有魯迅。大家不要小看這結尾:它不單是為了話說回來,不單是為了文章的層次與收筆。我以為更深的意思是,老先生看事情非常體貼,他既是犀利的,又是厚道的,既是猛烈的,又是清醒的,不會將自己的觀點與態度推到極端,弄得像在發高燒——一個憤怒的人同時是個智者,他的憤怒,便是漂亮的文學。
許多意見以為魯迅先生后期的雜文沒有文學價值。我的意見正好相反,老先生越到后來,越是深味“寫作的愉悅”。有些絕妙的文章,我們在《古文觀止》中也不容易找到相似而相應的例。雄辯如韓愈,變幻如蘇軾,讀到魯迅的雜文,都會驚異贊賞,因魯迅觸及的主題與問題,遠比古人雜異;與西人比,要論好玩,喬叟、塞萬提斯、蒙田、伏爾泰,似乎都能找見魯迅人格的影子,當然,魯迅直接的影響來自尼采,憑他對世界與學問的直覺,他也如尼采一樣,早就是“偉大的反系統論者”。只是尼采的德國性格太認真,也缺魯迅的好玩,結果發瘋,雖然這發瘋也叫人起敬意。
魯迅大氣,即便他得知后來的種種西洋理論與流派,他仍然會做他自己。他早就警告,什么主義進了中國的醬缸,就會變;他也早就直覺到,未來中國不知要出多大的災難——因為他更懂得中國與中國人。他要是活在今天這個籠統被稱作后現代文化的時期,他也仍然知道自己相信什么,懷疑什么。他會是后現代文化研究極度清醒的認識者與批判者。誠如巴特爾論及紀德的說法,魯迅“博覽群書,并沒有因此改變自己”。
這就是魯迅為什么至今遠遠高于他的五四同志們,為什么至今沒有人能夠掩蓋他,企及他,超越他。【來源:北京科技報 國際在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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