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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威廉生在中國,他的故事會怎么樣?

也會上報紙吧:“農民發明家大發異彩,風力發電機為鄉村人民帶來福利。”——這一類的新聞,總不忘把“農民”兩個字寫在最前面。這固然是真心實意的贊美,也多少類同于《三字經》里面的“彼女子,且聰敏。爾男子,當自警。”看看,不如你們的人都發奮圖強了,你們還好意思不努力嗎?歧視得熟極而流,都不需要過腦子。

“近日,一位十七歲的輟學少年,以一本名叫《利用能源》的美國教科書為參考書,利用自行車零件、曬衣繩、廢舊塑料袋等物,獨立制造了一架六米左右的風車,令因長期停電而陷入黑暗的家庭大發異彩。后來他又成功地用風車為鄰居及親戚的手機充了電,周圍人不再需要專程去到鎮上為手機充電了。為了試制風車,他付出了艱苦的努力,甚至燒毀了母親的煮飯鍋……”

這是什么鬼?

好無疑問,每家轉載這條新聞的客戶端下面的評論里都會是罵聲一片:

“做出一些別人好久之前就做出來的東西居然叫發明!發明這事兒不是這么用的!”

“科學界的悲哀,科學家這個詞就是給這個‘民科’毀了的。”

“不過是動手能力而已,跟科學有什么關系?他做的這個風車跟科學小實驗有什么兩樣……”

“小米加步槍呀。”

也許,甚至包括我自己也會這么想。

但威廉姓坎寬巴,也不住在中國,他在馬拉維,地球上最貧窮落后的國家之一。無意中,我看到了《馭風少年》,讀到了他的故事。而我之所以從書架上取下這本書,主要是因為作者署名前有國籍“馬拉維”——我都沒聽說過這個國家唉,不能不看一眼。

總有些國家是你我聞所未聞的:經濟不發達,無礦產,無名勝古跡,有地區沖突卻從來上不了臺面,連體育健將都欠奉——確實有很多非洲國家,我都是靠體育頻道的賽事,靠奧運會上主持人的介紹才能知道。馬拉維,作為一個非洲小國,巫術盛行,飽受干旱、饑荒、瘟疫和艾滋困擾,它一無所有,像一無所有的人,常常掙扎在饑餓瀕死邊緣上。1987年,威廉就出生在這里,家人以務農為生。威廉說:“也許生在馬拉維就意味著你注定要當個農民吧。”馬拉維是非洲內陸國家,除了農業,幾乎沒有別的產業。

雖是80后,但生在馬拉維,威廉的童年也注定和其他人不一樣。

比如,被巫術與迷信包圍。他從小聽慣故老相傳的巫術故事,相信巫術像颶風和橫跨在小路上的蜘蛛網一樣難以捉摸;他見慣巫師的舞蹈表演,明白巫師會讓孩子們幫自己施展巫術,誘引孩子吃人肉,自此巫師的邪魔會控制這孩子的心身,永世不離;他曾經為了得到超人的力量,把全部積蓄給一個同村的孩子,換取法術,結果被人狠狠地耍了。“我這輩子唯一的法術經驗竟然以被人打腫眼睛收場,我的兩只手也因為涂了藥而不斷顫抖。”

還有,貧窮、饑餓及周遭人的死亡疾病。得了肺結核無錢治療的伯伯說倒下就倒下,饑荒令吃不飽成為生活的主基調。他的數學來自生活:兩袋玉米可以放滿六桶,一桶可供全家人十二頓,六桶相當于七十二天,也就是二十四天。但但到下一個收獲季節還有七個月——中間近二百天的空白怎么填滿?

家里的伙食一壓再縮,再也沒有早飯。他向同學抱怨,同學說:“你們家今天才開始不吃早飯?我們家兩星期前就沒早飯吃了。”兩餐還不夠,OK,吃木薯。“木薯在非洲其他地方常被當作主食,尤其是剛果這種中非國家。但在馬拉維,木薯就像嘎嘎(玉米種皮)——希馬(玉米餅)充足的時候沒人吃它們。”肉食要靠捕鳥得到,因為太少有機會吃到肉,馬拉維人的語言中甚至發明了“想吃肉”這一詞匯。

就在這種惡劣的環境下,文明的曙光、現代科學的力量卻在一點一滴、無聲地滲透。威廉還小的時候,馬拉維沒有電視臺,但家家戶戶都有收音機。從第一次聽到收音機傳出聲音起,威廉就很想知道這個小盒子到底是如何運轉的。他看著露在外面的線圈,想知道它們到底起什么功用,為什么顏色各異,它們的走向又是怎樣的?為什么這些東西和塑料組合在一起,就能讓異國他鄉的音樂節目主持人在他家說話?為什么一個頻率在播放音樂,另一個頻道同時能布道?這種東西是誰發明的?他又怎么會有如此精妙的構思?

——這樣的好奇,在每一位科學家身上都不例外,從法拉到法拉第,從費曼到費米,都是一樣的,其他人司空見慣的事情,他們卻百思不得其解,最終投入艱苦的實驗與計算中。

威廉和堂兄把收音機拆掉,看內部結構,經過無數次的試驗與失敗后,發現噪音來自于集成線路板接觸不良,他開始大膽地動手修收音機了。找不到焊鐵,就把鐵絲燒紅后把金屬連接點熔融在一起。

漸漸小有名氣后,左鄰右舍開始拿收音機來給他們修理,并鼓勵他們說:“這兩個小科學家真不賴!”科學家?科學家就是干這些的嗎?

威廉從小就對事物的工作原理非常感興趣,他想明白汽油是怎樣驅動引擎的,CD機為什么會自動播放。他問遍每一個人,但沒有人答得出來。現在他清楚了:科學家的工作是解開謎題。他有了新生的、模糊的理想:我要成為這樣的一個科學家。

威廉快小學畢業了,初中設置了很多與科學有關的課程,甚至還會親手做一些實驗哩。他憧憬著,像貴國的少年憧憬腎六一樣憧憬著。

但他在十四歲那年,失學了。

“災難像課本里寫的埃及饑荒一樣迅雷不及掩耳地降臨在我們身上,而且沒有停歇的意思。”饑荒令全國陷入緊急狀態,霍亂肆虐,大批饑民流浪,有承擔不了家庭重擔的男人逃到城里去,任憑身后的妻兒活活餓死。威廉的父母都瘦成皮包骨頭,再也沒錢給他支付學費了。知識在這種情況下,是絕大的奢侈。

苦苦支持數月,多維(玉米棒)和南瓜終于成熟,威廉慶幸自己和家人都活了下來,但學費錢還是拿不出來。輟學已經變成一種天長地久的狀態,人人都在瞎玩,只有威廉,他想培訓一種讓自己增加知識的愛好來提升自己,他太想念學校了。

有個叫“馬拉維教師培訓聯盟”的組織在附近小學建立了一座小型圖書館,里面存放著美國政府捐贈的書籍。那些書蒙塵已久,從未有人看過,但是這一天,威廉來了。用蹩腳的英語,他磕磕絆絆讀著一本一本科學讀物。“風化”一類的詞他從未聽說過,只好抄錄下來,請圖書館老師幫忙在字典里查出后,才能繼續閱讀。

威廉最感興趣的始終是與發電有關的知識——誰叫馬拉維電力供應一塌糊涂,只有2%的人能用上電,還動不動停電一兩個星期呢。在《中學綜合科學》里他得知可以利用瀑布發電。他很動心,但問題是:除了雨季之外,威廉附近沒有瀑布。

終于有一天,他翻到了《利用能源》這本書,封面上畫著白色高塔裝著三片龐大的風扇葉片——這是什么?翻開書頁后,他知道了:這是風車。

風車可以發電。有了電,家里電燈就可以亮了,晚上可以讀書,不用像絕大多數馬拉維人一樣,七點就早早上床。

風車可以轉動水泵,汲水灌溉。如果能在淺井上裝上水泵,家里一年能收獲兩次,再也不用擔心餓肚子了。

威廉越想越美:風力是上天賜予馬拉維僅有的幾種資源之一,大樹從早到晚都被大風吹動。風車能把村民從饑餓和絕望中解脫出來,再不會吃不上早餐,再不會上不起學。

威廉暗下決心:一定要造一架自己的風車。

為什么他不曾知難而退?因為他根本不知道有多難。他從來沒做過大型器械,而他想:這書封面上的風車也是人造的嘛。人家能造,我也能。在威廉的世界里,他從來沒聽說過大型工廠、數控機床等的存在。

沒有器材怎么辦?《游擊隊員之歌》是這么唱的:沒有槍沒有炮,敵人給我們造。威廉沒這豪情壯志。只是,沒有鉆頭,拿長釘自制;沒有老虎鉗,用自行車輻條代替;沒有橡膠,就找人家丟棄的平底舊涼鞋。但馬拉維人民比中國人民還省,舊鞋是能用來換半公斤鹽的,家家戶戶都不會隨意丟棄。他和小伙伴用了一天時間,在芒果皮、花生殼和香蕉皮里組成的垃圾山里翻找——終于找到了獨一無二的一只舊涼鞋。

附近有個廢棄的種植園,現已淪為舊車庫和廢品堆,每天威廉像尋寶一樣在里面搜索機器零件和銹跡斑斑的各種風扇、緩沖器、軸承……他又軟磨硬泡說服父親同意他把家里的舊自行車改制成風車支架。發電機苦覓不得,最后是好心的小伙伴用零用錢幫他買了一部舊的。

周圍人漸漸發現了他的舉動,給他起了個綽號叫“瘋狂男孩”,看他淘風車零件,就大喊:“傻瓜,那只是在浪費時間,根本不可能。”還有人認為他在吸大麻,才會有這樣的奇思異想。連媽媽都受不了啦:“再這樣下去你連老婆都找不到,這些垃圾能養活老婆孩子嗎?”

沒有什么能阻擋一個少年的夢想。一點一點,威廉的風車建成了。那一天,威廉左手拿著連了電線小燈炮,憑右手爬上風塔的第一級階梯。萬事俱備,只欠東風——而風,幾乎是馬拉維唯一不缺的東西。

等風來的時刻,漫長如一生,但漸漸,他掌心出現了一點微光,光亮突然綻放出來。原本圍在他旁邊來看熱鬧等笑話的村民們都屏住了呼吸,被眼前的景象震驚。

“這東西真的能發電!”有人說。

“是啊,”另一個人說,“他真的做到了!”

威廉的一生自此改變。他不斷改進風車,兩年后,這個傳奇少年的故事上達天聽,他有機會重返校園,甚至以青年科學家的身份去美國出席國際會議。現在他在南非一所領導者學院就讀。

我不知道威廉是不是天才,他沒有發明什么發現什么,他只是用現有的技術手段用現有的物質——是的,雖然是代替品,但橡膠、發電器到底不是他生產出來的——做出了我們現有的工業品。他以后會怎么樣?薄弱的知識基礎、更薄弱的國力,都限制了他的發展。

很可能,他只是:愛動腦、動手能力強、有行動力。

如果威廉生在另一個國家另一個社會,會怎么樣?歐美我不清楚,他如果是我朋友們的小孩,很早,爸爸就發現他擅長拆拼樂高玩具,媽媽會為他買各種科學實驗包,帶他去觀察昆蟲。他們會焦慮:這么癡迷科學,會不會影響學習?但仍然不辭辛苦地帶他去參觀自然博物館,參加古天文臺活動……懷著隱秘的、不可告人的美好期望:也許,我家也能出一個屠呦呦?

但他如果生在中國鄉村,就不好說了:父母多半外地打工,不在身邊。祖父母放羊似的養大一堆孩子,他也許從小心靈手巧,但無人發現。農村中學難有實驗室和圖書館,就算有——他可能沒上初中就輟學了。寂寞無聊的時候他會做科學小發明嗎?也許,微信要好玩兒得多。城鄉結合部有那么多非主流,里面有沒有被埋沒的天才?一定有。但人不是龐貝城,不是永遠在灰燼下活著,漸漸也就化為灰燼 。

投胎是有彩票的。巴菲特的傳說《滾雪球》中提到了“卵巢彩票”。他毫無諱言:“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我各方面的條件就很優越。我的家庭環境很好,因為家里人談論的都是趣事;我的父母很有才智;我在好學校上學。我認為,我的父母是世界上最好的。這非常重要。我沒有從父母那里繼承財產,我真的不想要。但是我在恰當的時間出生在一個好地方,我抽中了‘卵巢彩票’。”

他說:“我的財富還要拜以下三點所賜:生在美國,一點幸運基因,以及廣泛的興趣。我和我的孩子都有幸贏得了我所說的“卵巢彩票”(以我為例,上世紀30年代能夠出生在美國的幾率是30:1,加之作為一名白人男性,我得以規避當時社會許多人不可逾越的障礙)。而生活在這樣一個間或產生扭曲結果的市場體系(盡管整體上看這個體系為我們的國家謀得福利),不得不說我的幸運更凸顯出來。”

巴菲特曾經參觀過當時還很貧窮的中國,看到河上做苦力的纖夫時,他想:“在那些纖夫當中將會有另外一位比爾-蓋茨,但是因為他們出生在這里,他們命中注定要一輩子牽船過日子。他們沒有像我們一樣的機遇。我們能過上現在的生活真是太幸運了!”

這樣的話,讓人寒從心底起,太真實也太殘酷。“寒門再難出貴子”也就是這樣一個赤裸裸的事實。大部分我們都難免覺得懷才不遇,會想:如果我有了什么樣的機會……

但是,威廉·坎寬巴,他在最惡劣的環境下嶄露頭角,像小草頂開頭頂厚厚的石板,露出一點點綠意。

和他比起來,我們是不是太幸運?投胎這件事,我們沒中500萬大獎,但也算中了500塊的小獎。我們不曾被當作天才培養,但有機會接受主流教育;不曾鐘鳴鼎食,但至少食無憂。人生要是電子游戲,我們確實是普通模式而不是HRAD模式。如果一事無成,是不是主要是歸咎于自己而不是社會?

指責天朝是容易的,痛罵教育制度更容易,我們都面臨過許多困難——這些困難,會比十四歲威廉面對的更多嗎?他沒有師長,沒有錢,在赤貧之地幾乎看不到未來,而他,一心一意實現了夢想。那本改變他一生的書叫《利用能源》,你我手中的能源是否都已經多得過剩了,為什么至今沒利用起來?

你從小念念不忘的風車呢?你打算什么時候開始造?

 

作者:葉傾城

【注】本文原標題《一個建造風車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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