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如晨 來源:公眾號“夸克點評” 時代屋
先上網絡上流行的5張照片:
四名留守兒童的家:
這里面隱含的信息是:男孩在海南讀書,從1年級到3年級。我有女兒,據我的觀察,3年級是一個非常關鍵的階段,知識尤其是思維層面,面臨一個從簡單計算到分析推理且形象思維、社會認知大大擴充的轉折點,逆反、叛逆心理進一步強化。你會感受到,孩子面對父母,忽然也會生發自我意識,敏感起來。
在這樣一個孤僻人格、充滿暴力的家庭,男孩子這個階段的心理,一定會被更加強化。走向極端幾乎是可以預判的。
2011年,男孩9歲。他肯定已經適應了海南的生活,父母打工,他讀小學。父母的關系、周圍的環境與語言、含同學、師生關系在內的各種人際、生活的氛圍,一定已經留下印象。回到老家,或許有一種對于環境的不適,加深了他性格里負面的因素。
我長期觀察過周圍外來人口的生活變遷。他們拖家帶口,孩子就地在上海入幼兒園、小學,但是往往到了3、4年級,開始考慮回老家就讀,因為,上海與外地在初中階段的課本不一樣,課目所占的重點不一樣。你知道,鄉間小學很少重視外語,過去沒有這么課,現在大部分也只是從3年級開始設置。而上海則從幼兒園、一年級就開始了。外地的孩子知識面狹窄,但是數學常常很出色。也有的農民工,是在初二回去,以便應對高中有差異化的課程。否則,繼續就讀,會影響之后的中考與高考效果。
而許多回去的孩子,有的難以適應當地教學,有的難以適應生活氛圍。加上很多農民工父母依然在城市打工,孩子的心理當然承受著巨大壓力。他們也許不缺少物質的部分,但是很多無形的關愛,尤其是心理層面、性格層面的障礙,面臨巨大危機。
我們粗略地稱他們為“留守兒童”,其實這個群體里,也有許多差異。未曾出過門的孩子們,他們是真正的留守者,而那些因為戶籍原因,為了讀書從城市重新遷回來的群體,在心理、文化層面不同于未曾出門的一類。他們有過城市的生活體驗,無論貧苦還是富足,有著強烈的落差。
這還不包括在上海就地讀個書多么難,農民工群體的生活成本多高。戶籍制度,不但壓制了知識與人才的流動,更是抑制了某種平等。上海本地狂熱的沙文主義者,那些對外地人持有強烈偏見的家伙,不用對我扔來板磚,我很鄙視你們。
我從這個13歲男孩的語言表達體會到,他對外界有著自己的一定了解。有一個更重要的詞匯,顯示出不同的味道。
“清零”一詞,就透露出這個孩子一些相對特殊一點的畫像特征。這個詞,古代指“寂寞孤單”,后來電子業將它引入,成為“回歸到初始狀態”的電子術語。幾年來,它又開始進入更廣闊的商業話語體系。你經常能聽到一些企業管理人士,職場人說什么要自我“清零”云云,其實就是帶有回歸初心、自我革新之意。
但是,這個詞匯,至今并沒有真正大規模進入現代人日常口語中。即便長期研究言語學的我,這個詞匯出現在口中頻率也很低。
一個13歲的孩子,在遺書中用了這一詞匯,固然不能算罕見,對大眾來說也不是瞬間不能理解——遺書表達的意思其實很清晰,但一個特殊時刻,遺書這種決絕的文本,語言表達不太可能有太多矯飾,何況這是一個13歲的孩子。那么,他選擇用了“清零”一詞,而不是“結束”或“再見”這種最通俗的表達,就頗有些超越他年齡段、生活環境的強烈印記。
這透露了什么額外的信息呢?我認為,一個特定的詞匯,能反映許多信息,它可能有這些:
1、詞頻較低的“清零”,傳遞了13歲男孩對于外界話語體系的某種認知,代表著他內心與現實的一種反差。
這個詞與它代表的“結束”義項,在他心里肯定已經生根、發芽許久,才會到達他的筆端。這也有可能是他對過往短暫美好生活尤其是海南那段生活的懷念;
2、與男孩平日說話較多的同班同學說,他擁有一部手機,一個月前屏幕壞掉了。沒壞掉之前,他經常玩手機游戲。家里也有電視機。
我認為,除了直接的人際、學校、生活,這應該是男孩持續了解外界的兩個重要窗口。在他孤僻的性格之下,有著通達外界的強烈愿望。當手機屏幕壞掉,等于說他被中斷了與外界、與虛擬世界溝通的橋梁。虛擬世界其實就是他自身獲得信心與勇氣的窗口之一。你能看到,許多沉迷于網游的孩子,與人交流有障礙,在虛擬世界里卻是如魚得水,調兵遣將,他是個君王。
男孩的同學對記者說,手機屏幕壞掉后,男孩曾跟他說,父親會給他再買一部。但是后來再沒見他玩過。也許,手機的壞掉,加重了少年的焦慮,他失去一個與虛擬人群、與自我對話的機會,孤僻的少年一定再度少去很多旁人覺察不到的快樂。
遺書文本簡潔有力,沒有任何拖泥帶水,帶有殘酷詩意,說明寫它的人,心早已冰冷,沒有任何感性的、細節的展開,直指目標。
很多人一上來就從貧困角度入手。畢節當地政府、村人、親屬給出的說法是,他家經濟條件在村里中等,并列出了基本的收入情況,尤其是建于2012年的三層樓,造價至少10多萬。我看到男孩家的樓,外觀還挺體面,比他家旁邊的那樓要好很多。如果貧困到極點,食不果腹、衣不蔽體,我是不相信他的父母當初會花費這么多建造它。
屋里的陳設是比較亂、臟的,沒有真正的家具,這很可能是新樓建造好之后,因為常年在海南打工,父母并沒有心思布置,而孩子們又沒有能力。他們能照顧自己吃飯穿衣、玩耍,并且能養著兩頭豬,并且還能簡單維護田園菜蔬,已經是非常不容易的事情了。
但這并不能否定“貧困”這個概念的外延。這個悲劇的整體依然與貧困緊密關聯。如果生活富足,安居樂業,孩子的父母怎么會遠赴他鄉,常年打工呢?貧困會生發許多社會流離石鎖,間接促成許多人間悲劇。
不用說那些過于慘烈的案例,甚至包括這次,單就是多年來上千萬農民工的候鳥遷移,往來奔突,就已經是一個國家無法回避的沉重話題了。看上去,它像是農民工代表的中國勞動力資源自發的市場匹配,實際上卻是中國農民、農村、農業已經長期失去根基與生命力的危機信號。要時刻意識到,中國農民,他們本來的安居樂業的區域,是中國農村。
一個國家的農民,被逼迫到只能每年流離失所地求生,這是一種莫大的反諷。當我們習慣給這個群體加上一個“工”字,其實是一種共謀的自我保護機制,就是想抬高農民的地位,將他們變成產業工人,從而給所謂的權貴階層、精英階層甚至中產階級穿上一層層合法的外衣。尤其是我們的政黨,本來就是工人階級領導的工農聯盟為基礎的,這就更加迎合了某種主流的話語表達,掩蓋著一個貧富差距持續拉大的社會現實。
農民生存危機,其實就是農業危機、土地危機的折射。這背后,有過去30多年改革開放的負面效應,就是在追求效率的的同時,沒有更好地兼顧公平,第一產業被透支到極點。農民沒有社會保障,整個社會的優勢資源,很少真正朝他們傾斜,只有當黃金周,大批的城里人、中產階級蜂擁進入一些邊遠的鄉野氣息濃厚旅游地時,中國農業、農村、農民才臨時進入大眾視野,而且帶有被審美、把玩、觀摩的脆肉特征,中國“三農”已經是一個易碎品。
當畢節市政府第一時間處分轄區鄉鎮干部、教育部干部、包村干部時,我感到了一絲恥辱。這不是真正從源頭上改變中國農村與中國農民命運的途徑。
畢節當地政府、教育部門肯定是有責任的,毋庸置疑。就這起悲劇來說,應該說它們做了許多工作,媒體記者的交叉報道證明了它們付出了努力。但是,到了人群心理層面出現危機時,沒有意識到它的可怕程度。它們更像只會是從物質生活、制度上思考問題,停留在技術層面,而體會到真正的農民與農民家庭的文化心理,尤其是涉及到個體的案例。有些是明顯超過了它們的能力,但是作為一個群體,某些案例是可以預防,尤其是這個13歲的男孩,之前有過自殺的傾向,帶著3個幼妹生活,本就應該設置風險。
我甚至認為,正是當地政府、學校、包村干部最后一晚的慰問,打破了孩子們脆弱的心理,粉碎了他們的保護機制,他們可能無法再度鎖上大門了。13歲的男孩已經沒有退路,他既不可能回到學校,又無法形成新的自我保護,這完全是心理層面的機制。
但我對那些高高在上制訂政策卻不了解中國農村基層社會的官員們,嗤之以鼻。他們似乎永遠正確。當基層出了問題或悲劇時,只會從基層環節找問題,完全漠視這是一個巨大的系統危機。
當精英知識分子只從一端思考什么劉易斯拐點、二胎化政策的時候,為官員們、精英們為新一輪城市化、城鎮化吶喊的時候,當調結構、轉變經濟增長方式成為言必稱的詞匯的時候,當無數的互聯網巨頭不斷盲目刺激消費、將農村也逼向前臺而忽視結構性危機時,你是否真正關注到了中國農民尤其是偏遠鄉村的農民們?
學者李零寫到孔子,稱他為“喪家狗”,帶有知識分子的一種悲劇意識。但是,在我看來,知識分子失去家園,成為喪家狗,都很難繞過意識形態的思維,而擁有土地卻只能無奈地遠離土地、田園的中國農民,他們隳突乎南北,叫囂乎東西,承受著一個時代的屈辱,才是現代中國歷史上最悲情的喪家狗,他們是真正意義上的喪家狗。
在新一輪城市化、城鎮化、土地流轉以及所謂調結構、產業升級的幕幕運動中,中國農民如果不能回流在鄉村,并在依托當地重新建立起生存、發展的模式,并且獲得平等的社會保障,尤其是分配、教育、醫療健康、土地的權利,畢節悲劇一定還會反復發生。今日是畢節,明日會是其他地方,這不是預言。
我這么寫,絕非刻意強化畢節悲劇的社會層面的反思價值。它本來就在那里。這個家庭、這群孩子,圍繞著他們的各種要素,看上去似乎還都不那么差,最終卻促成了一幕死亡悲劇。
當然,我的分析建立在遺書本身必須屬真的基礎上。若是它也造假,成為當地扭轉悲劇成因的工具,那我也無可奈何。有人確實也在從文本中挖掘造假的存在。但我寧愿相信它是真實的。
我沒有沿著我的另一重懷疑展開,就是說,遺書是以13歲男孩的口吻寫的,而且遺書里5次出現“我”字,沒有提到其他3個妹妹向死的意志,我個人堅決不相信她們有這種強烈的動機,它不符合人性與現實。而且,記者采訪了5歲女孩的幼兒園老師,后者透露,5歲小女孩性格活波,死前一天,在幼兒園里還非常高興地玩呼拉圈。而且,5歲妹妹的左右屁股上,各有兩處刀傷。這說明,4兄妹的死亡,最后的一刻,應該與這個13歲男孩深有關聯,很可能體現了他的個人意志。
我不想過度分析他的這種帶有犯罪的動機,主要是考慮到他也是未成年人,而且這起悲劇事件,已經遠遠超過了他這么一個家庭個案,而他5次用“我”字來陳述死亡動機,已經是這個群體最絕望的一幕了,就算他沒有動手,如果社會所有相關要素不變,一定還是一樣的結局,我于心不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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