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子和老子具有師承關系沒有史料上的支持,我們僅僅是通過《道德經》和《孫子兵法》的相似性進行了揣摩和推測。但是,韓非子和老子的淵源卻是顯而易見的,因為韓非子寫了兩本書,一本是《喻老》,一本是《解老》。這兩本冊子雖然只是對《道德經》一書部分文本所作的注釋和說明,但這絲毫掩飾不住韓非子直接接受老子思想的影響問題。而且從解釋學的觀點來看,對一個文本進行注釋和說明,本身就已經暗示了讀者想從這一文本中找到自己期望的東西。任何讀者的心都不是一張白紙,讀者和文本也不是直接通過眼睛建立起聯系起來的,當中總有那么一個“有色眼鏡”,也就是伽達默爾說的“偏見”。而《道德經》本身的模糊性又為這種所謂的解釋和發揮提供了空間,以至于“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
可想而知,推行“外王之術”的韓非子,絕對不會像莊子那樣把興奮點放在“道”的本體論層次和對世界的觀照上,而是和孫子一樣,把著力點放在了其辯證法因素上;主要不在于“無為”的人生境界上,而是在于“無為而無不為”的功效和手段上。但是,他和孫子還是有所不同。如果說孫子在老子“反者道之動”的辯證法中引申出了“兵者,詭道”的兵法大略,那么韓非子則在老子“圣人無常心”的“無為”中發展出了“君道無為,臣道無為”的管理理念。(《韓非子·主道》)老子說:“以正治國,以奇治兵,以無事取天下”。帶兵打仗是兵以詐立,靠的是出奇制勝,所以孫子重視的是“奇”。而治理國家是一門管理的學問,針對的不是敵人,而是自己的子民,不能講“奇”,而要講“正”。而這,也正是名副其實的“君人南面之術”。對此,韓非子在其《主道》中直截了當地提出了“君道無為”的觀點:
道者,萬物之始,是非之紀也。是以明君守始以知萬物之源,治紀以知善敗之端。故虛靜以待,令名自命也,令事自定也。虛則知實之情,靜則知動者正。有言者自為名,有事者自為形,形名參同,君乃無事焉,歸之其情。故曰:君無見其所欲,君見其所欲,臣自將雕琢;君無見其意,君見其意,臣將自表異。故曰:去好去惡,臣乃見素;去舊去智,臣乃自備。故有智而不以慮,使萬物知其處;有賢而不以行,觀臣下之所因;有勇而不以怒,使群臣盡其武。是故去智而有明,去賢而有功,去勇而有強。君臣守職,百官有常,因能而使之,是謂習常。故曰:寂乎其無位而處,漻乎莫得其所。明君無為于上,君臣竦懼乎下。明君之道,使智者盡其慮,而君因以斷事,故君不躬于智;賢者勑其材,君因而任之,故君不躬于能;有功則君有其賢,有過則臣任其罪,故君不躬于名。是故不賢而為賢者師,不智而為智者正。臣有其勞,君有其成功,此之謂賢主之經也。
——《韓非子·主道》
這是《韓非子·主道》中的第一段,開門見山,直亮觀點。其對“道”的迷戀無疑已經深深地打上了老子的痕跡。所不同的是,他將老子的自然之道演化成了君王之道。主張君道無為,臣道有為,以無為馭有為,則是無為而無不為。
所謂 “君道無為”,是指君主應該保持虛靜無為的心態,遇事不表露自己的真實意圖,做到 “無為”、“無形”。老子說:損而又損,至于無為;孫子說:微乎其微,至于無形,神乎其神,至于無聲。在這里也是一樣,君道無為,就是讓臣子無見其所“執”。這樣,大臣們就無法猜測君心,因而也就覬覦不到君權。如果君王個個都像一個純真的孩子,喜怒哀樂形于色,勢必給手下人留下了或小或大的辮子,抓其弱點者有之,投其所好者有之,君王就會變成玩偶了。《三國演義》中有一段精彩的“青梅煮酒論英雄”,其關于所謂“英雄”的描述,無疑是這種“君道無為”最為形象的描述:
酒至半酣,忽陰云漠漠,驟雨將至。從人遙指天外龍掛,操與玄德憑欄觀之。操曰:“使君知龍之變化否?”玄德曰:“未知其詳。”操曰:“龍能大能小,能升能隱;大則興云吐霧,小則隱介藏形;升則飛騰于宇宙之間,隱則潛伏于波濤之內。方今春深,龍乘時變化,猶人得志而縱橫四海。龍之為物,可比世之英雄。
——《三國演義》
在這里,曹操借龍的大小變化來比喻真正英雄的“無形”。龍能大能小,能升能隱,變化莫測,沒有固定的形狀,正是對英雄的最好比喻。正因為無形,所以才能“小則隱介藏形,升則飛騰于宇宙之間,隱則潛伏于波濤之內”,才能“方今春深,乘時變化”。而“君道”何嘗不是如此?只不過一個是像龍一樣變化、審時度勢,立足于天地間而不敗的“英雄”,一個是左右捭闔,將大臣玩弄于股掌之間的“君王”罷了。前者是處世之道,后者乃馭人之術,道理卻是相通的。
所謂“臣道有為”,是指君主不必事事親躬,而是主動性交給手下的大臣,發揮他們的積極性。其實,正是因為“君道無為”,才會有“臣道有為”。如果作為君王的管理者事必親躬,不分輕重,都橫加干預,大臣的作用又顯現在哪里?從管理的角度看,管理一個國家和管理一支軍隊沒有什么區別。最為高明的將領是那種不顯山、不露水的將軍,而不是一馬當先,沖鋒在前。《道德經》中說:“圣人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孫子兵法》曰:“古之所謂善戰者,勝于易勝也。故善戰者之勝也,無奇勝,無智名,無勇功。”這里,所說的道理只有一個:沒有勛章的將軍才是最好的將軍。治理國家也是如此,力挽狂瀾,扶大廈之將傾的領導不是最好的領導者,頭上帶滿光環的君王也不是最好的君王。真正的高手不會時時刻刻都發揮關鍵作用,他們“求之于勢,不責于人”,經常充當幕后英雄,無冕之王。
但是,“君道無為,臣道有為”必須設定好規矩和規則。否則,大臣們的“有為”就無法調動起來。對此,《孫子兵法》中也有論述。“凡治眾如治寡,分數是也;斗眾如斗寡,形名是也。”
(《孫子兵法·勢》)“分”和“數”分別是指中國古代軍隊兩個不同的建制單位。“分數”說的是軍隊的組織編制,“形名”是指軍隊的指揮號令。只要把軍隊按照一定的編制組織好,并加以統一的號令,這樣,領導一個人和領導千軍萬馬的效果是一樣的。捻重若輕,說得就是這個道理。治理國家也是如此,不過它需要的不是“形名”,而是“法律”。在韓非子看來,只有建立一套賞罰分明的法律制度。君主不會明確指明臣下應該如何如何去做,而之告訴他們需要達到一個怎樣的目的。至于如何去做,是臣下施展他們才能的過程。君主的權勢與威嚴,在于權衡臣下的所作所為,賞罰分明,而不是奴役臣下、統治民眾,不偏袒、不徇私、不蒙蔽。所以,韓非子說:“故群臣陳其言,君以其主授其事,事以責其功。功當其事,事當其言,則賞;功不當其事,事不當其言,則誅。明君之道,臣不得陳言而不當。是故明君之行賞也,暖乎如時雨,百姓利其澤;其行罰也,畏乎如雷霆,神圣不能解也。故明君無偷賞,無赦罰。賞偷,則功臣墯其業;赦罰,則奸臣易為非。是故誠有功,則雖疏賤必賞;誠有過,則雖近愛必誅。疏賤必賞,近愛必誅,則疏賤者不怠,而近愛者不驕也。”(《韓非子·主道》)正是表明了這樣的觀點。
看來,韓非子從老子的“無為”中學到兩樣東西:一個是馭人之術,另外一個是管理之方。前者來自于韓非子的“人性惡”的主張,后者來自于其追求事功的社會抱負。就這樣,老子哲學中那種晦澀的、朦朧的、或隱或顯的“君人南面之術”,在韓非子這里成了公開的、露骨的、淋漓盡致的“法、術、勢”。這種法術與權術并用,陰謀和陽謀兼施的思想,對中國的文化產生了深刻的影響。
悠然書院為您打造“耳有妙音,眼入凈文,鼻息蘭靄,口啜芳茗,舌潤佳味,身騰隨風,意飛如云”的線上、線下學習化境。
歡迎轉載:http://www.kanwencang.com/lishi/20161109/43524.html
文章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