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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道還有明天,可惜還有明天
紀錄片《搖搖晃晃的人間》理解的余秀華

           南方周末記者 李曉婷    2016-12-10

《搖搖晃晃的人間》海報。(范儉供圖/圖)

2016年11月,中國紀錄片在阿姆斯特丹國際紀錄片電影節(IDFA)獲得兩項重要獎項:

★長片競賽單元評委會大獎 《搖搖晃晃的人間》

★新人單元評委會特別獎 《塑料王國》

余秀華曾經試過討飯。這件事,在范儉之前,她沒跟別人說過。

  那是2010年左右,余秀華還沒有寫出《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離出名還早,她想給自己謀個生路。

  “父母會老,丈夫靠不住,兒子會有自己的家。如果還想活下去,遲早會有(討飯)這一天。”她對范儉說。她去荊門市,觀察天橋上的乞討者如何行乞,自己也跟著拿了一個破碗。

  “沒有搞成。我就是跪不下去。”2015年初,余秀華向范儉回憶這段往事,哈哈大笑。“她并沒有把它當成一件很沉重的事。”范儉吃驚。

  “如果以后走到這一步,我可能還是會去(討飯)。”余秀華笑完又說。

  這些都被記錄在范儉的紀錄短片《一個女詩人的意外走紅》里。這部短片是2015年1月,余秀華以“腦癱女詩人”之名爆紅后,優酷邀請范儉制作的。

  聊乞討事件,對范儉來說,是個“臨界點”。“拍人物,到臨界點之后,她會打開自己。不過是否百分百的打開,我也不敢確定。”范儉對南方周末記者說。這次拍攝后,他決定把余秀華拍成一部紀錄長片。

  2016年11月,這部名為《搖搖晃晃的人間》的紀錄片,在阿姆斯特丹紀錄片節(IDFA)上獲得長片競賽單元評委會大獎。

  成片后,余秀華看了樣片。看完她給范儉發微信,一類調侃:除了主角很丑,其他的都很美;另一類沉重:家鄉變了,我也寫不出那樣的詩歌了。

  詩歌界會罵我

  2015年初,范儉到達余秀華位于湖北鐘祥市橫店村的家時,新媒體都在傳播《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和腦癱女詩人的傳奇,傳統媒體則從四面八方向余秀華家撲來。

  每天至少有十撥人來找余秀華。多半是記者。碰到不著調或不投機的記者,余秀華不客氣。“你說你的問題有多與眾不同,最后都落入了俗套。”余秀華疲憊地滾倒在床上,對著電話那一頭的記者大聲喊,喊完又嘎嘎笑個不停,仿佛為自己的惡作劇得意。“大多數時候,她很開心。”范儉回憶。

  來找余秀華的,有粉絲,有要獻愛心的,還有人要找她拍電影。“說得天花亂墜,想讓余秀華把她的故事都告訴他們,參與編劇,”范儉回憶,“還說要找一線女明星,但投資只有300萬。”

  拍電影的事,余秀華也聽得兩眼放光。范儉建議她先看主創是什么人,又提醒她:“300萬,怎么可能找一線女明星呢?”電影最終沒了下文。

  余秀華對范儉的信任是慢慢建立起來的。第一次去橫店村,大部分時間范儉只拍,不發問。只偶爾聊聊余秀華的童年、日常,也講范儉自己的家庭、婚姻,講他姐姐的離婚。

  范儉和同事比別人認真。為拍一場雪景,攝影師直接趴在地上。余秀華看在眼里。時間長了,余秀華會跟范儉講她的遭遇。

  一次在成都參加書店活動,突然沖出幾個只穿短褲的肌肉猛男,攔腰把余秀華抱了起來。

2009后,余秀華開始用電腦寫詩,并結識了很多詩人。在此之前,因為手腳不靈光,她寫字格外用勁,那些詩句因此力透紙背。(范儉供圖/圖)

  照片登在報紙上,余秀華向范儉抱怨:“我成了這樣一個角色,詩歌界會罵我,會覺得我這是瞎胡鬧。”

  后來,余秀華去北京參加新書發布會,幾撥記者搶著用專車“護送”她去武漢。她沒理,跟著范儉坐火車。

  范儉先后去了六次橫店村,最久一次待了十六七天。余家住不下,團隊五個人住在附近小鎮的旅館,除了睡覺,基本上都在余家,一起吃飯喝酒,有時還幫著插秧干活。

  去橫店村前,范儉看了所有能看到的余秀華詩歌,去了后,才發現那些詩全是她實實在在的生活:照顧她的父母,不怎么回家的丈夫,家門口的樹。“她的詩歌不是靈光一現,生活經歷就是她詩歌的源頭。”

  余秀華家擺著她寫在筆記本上的詩稿。那是2009年她有電腦之前的作品。余秀華小腦不健全,手腳不靈光,寫字格外用勁,那些詩句因此力透紙背。其中一首寫道:“我把我的殘疾/鐫刻成兩條魚/純白的瓷瓶上/它們背道而馳。”

  “她的身體限制了她的靈魂。”范儉解讀。魚的意象,被范儉反復用在了紀錄片里:魚、余諧音;背道而馳的兩條魚,就像詩里寫的那樣,象征了她的肉體和精神。

  從未真正實現的愛情

  2011年,范儉拍完紀錄片《活著》,講述汶川地震后一對喪女的夫婦再度生育的故事,從此格外關注從家庭、情感層面挖掘人的內心。

  《搖搖晃晃的人間》里,他用余秀華對愛情的強烈渴望作為主線。

  有人統計,余秀華2014年到2015年1月20日公開面世的詩里,“愛”出現了一百四十多次。在楊錦麟的節目里,余秀華直言:“切膚之愛和靈魂之愛,我都沒真正經歷過。我還是不甘心。”“有人說我的詩是蕩婦體,”她還在那次節目上說笑,“我就是蕩婦怎么著吧?”

  “蕩婦”的指稱,來自標題聳動的《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標題本是余秀華和詩友的一場玩笑。但詩歌本身,“是她的情感抒發,過于強烈,以至用詞過猛”,范儉說,余秀華有過相關的真實體驗:愛上一個人卻被拒絕,想發生什么,又沒能發生,“她要用詩歌宣泄強烈的情感”。

  余秀華19歲那年,母親做主,把尹世平招贅做了女婿。尹世平外出打工時,兩人相安無事,回家就不太平。兩人分房住,只要在一個房間,必定吵架。“他看我老在電腦前寫詩就不順眼,我看他在那兒也不順眼。”余秀華不忿地說。

  對愛情的渴望,余秀華從來不加掩飾。早期的詩稿里,她會密集地專給某個人寫很多首詩,那人的姓反復出現在詩中。

  后來的《我愛你》里,她寫道:“如果我給你寄一本書/我不會寄我的詩歌/我會寄你一本關于植物的書/告訴你稻子和稗子的區別/告訴你稗子那提心吊膽的春天”。范儉這樣理解這首詩:“她喜歡一個人,擔心自己是稗子,配不上人家麥子。”

  在片中,余秀華和她欣賞的男詩人在一起時,會毫不掩飾地開懷大笑甚至調情,這是她在家面對丈夫時絕不會有的舉動。更旺盛的熱情在鏡頭外。“如果有真正喜歡的人,她會用更強烈的方法去追求。”范儉對南方周末記者說,“有些東西是我拍不到的,她也不想讓我拍。”

  余秀華跟范儉聊過她愛過的人,雖沒幾個,但每次結果都很痛苦。拍攝期間,余秀華愛上一個比她年紀大許多的文人,表白后遭拒。

  “她哭了一整夜,最后胃疼得不得了。疼到后來吐血了。”那一整夜,范儉陪著她,沒有開機拍攝。

  “過去二十多年,余秀華最想得到的就是愛情、由愛情產生的情欲。但都沒真正實現過。當她有能力掌控人生時,她就想去實現。首先要解除不自由,就得離婚。”范儉說。

  憑什么你那么傷心呢?

  余秀華早就想離婚,但父母不同意,理由是:要保持家庭的完整,不能讓村里人笑話。余秀華不在乎別人說她蕩婦,卻怕“出了名就把老公蹬了”這種罵名,也怕離婚會害兒子找不著媳婦。

  余秀華問范儉的意見。范儉跟她講他姐姐的例子:也是想離婚,也糾結了很多年,也不希望兒子受傷害,結果自己很受傷。他鼓勵余秀華過自己的人生。

  趁尹世平農忙回家,余秀華準備攤牌。她預先告知范儉,范儉把機器架好,做好拍攝的充分準備。

  片中,余秀華和尹世平那場爭吵,夾雜著謾罵,格外真實。尹世平不肯離婚。余秀華恨恨地走回自己房間,散著一頭亂發,坐在床上哭。

  這是片中余秀華唯一一次哭的畫面。“你會發現她后來變強大了,面對這種事她不用哭了。”范儉說。

  離婚尚未成功,余秀華被邀請去參加她的詩歌研討會。與會者大多是男性,他們贊美、抒情、品頭論足,余秀華泰然自若,臉上掛著笑。有人說她是中國的艾米麗·狄金森,她堅決地說:“我不是。狄金森獨一無二,我余秀華也是獨一無二的。”

  余秀華被各種機構評為年度人物、女性榜樣。范儉跟她“跑場”,常看著她一下場就累得躺倒。一上臺,又巧舌如簧、妙語連連。

  在深圳,范儉提議帶她去看海。余秀華沒看過海,也怕水,甚至連水稻田都怕,她走路本就不穩當,在水里就更容易摔跤。面對海水,余秀華遲疑了很久。范儉在一旁鼓勵她,慢慢地,她跨出了第一步。

  離婚的事,余秀華問了很多人,還咨詢過律師。后來她打電話跟尹世平談判:這個月回來離婚,就給他十五萬,下個月回來,減為十萬。

  婚終于離成了。余秀華的母親淚流不止,罵她“心硬”。余秀華追著她到屋外問:“我離婚是丑事還是壞事?憑什么你那么傷心呢?”

  范儉把余秀華的“心硬”理解為強大:“一個是經濟上的獨立,一個是認識那么多的人,見識那么多的世界,給了她人格上的自信。到后來,她觀念上變得非常強大了,她不介意任何人的評判。”

  還是不要得罪地方上的人

  熱潮到了后期,有人發表意見:“你不應該參加那么多活動。”余秀華回答:“人生并不只是寫詩這么一件事。我做所有這些,都是讓我的人生變得更豐富,哪怕我不寫詩了,我也不覺得有什么大不了的。”

  剛出名時,余秀華總是冷言冷語,拒絕起人來也不拐彎抹角。一次活動,主辦方要把當地作協主席請上臺。余秀華說,他上我就不上。

  “后來好像又和好了。”范儉笑著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她還是當上了鐘祥市作協副主席,也成了湖北省作協的簽約作家。“她也意識到,畢竟她們家還在那兒,還是不要得罪地方上的人。”

  余秀華離完婚,坐在出租車里說,“好像沒什么感覺。”

  “我為她感到悲涼,”范儉說,“你以為你改變了人生,結果好像沒什么改變,這種悲劇性帶有宿命感。在情欲上,她對于未來又抱有期望,這又會帶來更多的悲劇和痛苦。”

  “難道還有明天,可惜還有明天。”范儉把余秀華的這句詩引用在紀錄片的結尾部分。

  余秀華還在寫作。“她出了三本書,到現在,發行量大概有26萬本。”范儉告訴南方周末記者。

  余秀華后來跟范儉感嘆“物是人非”。母親肺癌病逝,橫店村也變了。

  紀錄片拍攝接近結尾,新農村開發,田野和池塘沒有了,“現在蓋上了一排排長得完全一樣的房子”。

  余秀華家的房子倒是還在。當地政府計劃把它開發成一個景點,畢竟,余秀華目前依然是整個鐘祥市最有名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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