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大觀園里很多女孩子看上去似乎很有些相似似的，就好像黛玉跟晴雯，寶釵跟襲人，人們往往說晴雯是黛玉之副，兩個都是至純至潔至情至性的代表；襲人是寶釵之副，她兩個是恪守禮教溫良恭儉的典范。當然，不論如何相似，姑娘跟丫頭階級不同，相似的也就不那么徹底了，張愛玲形容兩個人相似，這樣寫：“兩人走到一張落地大鏡前面照了一照。綾卿看上去凝重些，小寒彷佛是她立在水邊倒映著的影子，處處比她短了一點，流動閃爍。”晴雯再美麗、襲人再賢良，都不能夠比肩林薛兩位姑娘，不是嚜？當然，果然在她們的群組里頭，這兩位卻絕對是翹楚，旁的人無論怎樣滅不過她兩個的次序去，盡管諾大的大觀園里可以看見跟他兩個相似的人，——麝月、芳官。當然，麝月跟襲人相似是作家明白的寫出來的：公然又是一個襲人。芳官是小晴雯則是紅學大家周汝昌先生解讀出來的。所以，麝月應不是等閑之輩。
麝月，怡紅院里的丫鬟除去襲人晴雯就數到她了，也算是一個頗有些頭臉的丫鬟吧，盡管她的故事不比襲人晴雯那樣多，卻也是很重要的一個人物。麝月的出場跟晴雯一樣，都是根據各自說話的聲口來的，——寶玉的奶娘李嬤嬤要吃給襲人留的酥酪，為了這碗酥酪前后兩位丫頭說了話，第一個這樣說：“快別動，那是說了給襲人留著的，回來又惹氣了，你老人家自己承認，別帶累我們受氣。”[己雙]這等話聲口，必是晴雯無疑。晴雯的心直口快惹惱了李嬤嬤，說了一大段抱怨的話，接著就有另一個丫頭出來了：“他們不會說話，怨不得你老人家生氣，寶玉時常還送東西孝敬你老去，豈有為這個不自在的？”[蒙戚雙]聽這聲口，必是麝月無疑。當然了，這樣說話的聲口跟襲人如出一轍，盡管前文（第5回“開生面夢眼紅樓夢立新場情傳幻境情”一回）晴雯麝月的名字已經出現了，卻只是名字，至于她們的音容笑貌全無描述，直到了李嬤嬤吃酥酪這一段她們才真正浮出水面，還都只說了一句話，當然，就這一句話亦足夠了，——她們的脾性了目已然。麝月的正故事也開始了。
80回本的《紅樓夢》里頭，比起來襲人晴雯，麝月的正故事并不多，許是因了麝月又是一個襲人的緣故？而曹雪芹是講故事的頂尖高手，從來不會重復，所以，麝月的故事就不那么多了。然而，終究麝月不是襲人，她有她自己的故事，80回本的《紅樓夢》里麝月正經故事大概有那么三四處，其中又大都有出來救火的味道，只一處是她真真正正的正故事（我這樣子以為）。這一段故事亦并不很長，不到1000字，卻頗有意思。“……寶玉記著襲人，便回至房中，見襲人朦朦睡去，自己要睡，天色尚早。彼時晴雯、綺霰、秋紋、碧浪都尋熱鬧，找鴛鴦、琥珀等耍戲去了，獨見麝月一個人在外間房內燈下抹骨牌。寶玉笑道：‘你怎么不同他們頑去？’麝月道：‘沒有錢。’寶玉道：‘床底下對著那么些還不彀你輸的？’麝月道：‘都頑去了，這屋里交給誰呢？那一個又病了，滿屋里上頭是燈，地下是火。那些老媽媽子們勞天拔地伏侍一天，也該叫他們歇歇。小丫頭子們也是伏侍了一天，這會子還不叫他們頑頑去？所以讓他們都去罷，我在這里看著。’寶玉聽了這話，公然又是一個襲人。……”接下來賈寶玉跟麝月聊天看房子。寶二爺是在女兒們身上極度留心的人，況又覺得只說話沒意思，便想起來麝月“早上說頭癢”，便提議“這會子沒什么事，我替你篦頭罷。”篦頭，在過去屬于閨房內夫妻間的親昵至極的舉動，所以，耍錢輸了的晴雯回來取錢時看見了立刻就不高興了，“……（晴雯）一見他兩個，便冷笑道：‘哦，交杯盞還沒吃呢，到上頭了！’……”我想晴雯這時候既有因了輸錢的惱火，又有這篦頭的嫉妒吧？所以說話很刻薄，盡管賈寶玉立刻說“你來，也給你篦一篦。”到底心高氣傲的晴雯不會愿意，——似乎有占麝月的光似的。所以她只拿了錢就“摔簾子出去了”。當然，這還沒完，賈寶玉跟麝月兩個人對著鏡子笑，他的背后沒有長了眼睛，麝月卻在鏡子里可以看見身后，所以，麝月擺手，晴雯又回來磨了一會子牙方才又“撈本兒”去了。在這里有一段挺長挺長的脂硯齋的批：[蒙戚雙]閑閑一段兒兒女口舌，卻寫麝月一人。有襲人出嫁之后，寶玉、寶釵身邊還有一人，雖不及襲人周到，亦可免微嫌小敝之患，方不負寶釵之為人也，故襲人出嫁后云，“好歹留著麝月”一語，寶玉便已從此話，可見襲人雖去，實未去也。……都說曹雪芹慣用“草蛇灰線，伏千里之外”的手法，這一段就伏了多少日后的事？可惜，80回后的故事沒有了，麝月的正故事亦不看見了，倒真的是遺憾的緊！
麝月的正故事里頭不看見麝月有什么作為，只寫出了一點，——麝月是襲人之副。襲人是賢良的丫頭，素習對人很寬容，不那么牙尖嘴利，或許，襲人有襲人的尊重吧？她已經是怡紅院里的掌門丫鬟了，不要說手底下的小丫頭子們，就即便是院子里的管教嬤嬤們也不犯著認真計較、訓斥的，所以讀小說的人從來不曾讀到襲人和人辦嘴，襲人自己也說“不會和人辦嘴”。但日常過日子哪里就會總是和順的？總會有口齒紛爭的時候，況且，大觀園里原又是女人的天下，有女人的地方就會有口舌之爭，不是說“一個女人等同于五百只鴨子”的話嚜？怡紅院更是大觀園里鬧熱之處，果然遇見了這口舌上的事情，到了最后就總是麝月來做“消防員”、“滅火器”了。52回“俏平兒情掩蝦須鐲勇晴雯病補雀金裘”里頭，晴雯自作主張要將偷了平兒鐲子的墜兒攆出怡紅院，墜兒的娘不服氣，跟晴雯嗆嗆了起來，并拿了晴雯有漏洞的話反擊，就在晴雯騎虎難下面臨著丟臉的當兒，麝月站了出來，一襲話說的，墜兒的娘“無言可對”，不得不“抱恨而去”。這一節還有一個細節，“（麝月）說著，便叫了小丫頭子拿了擦地布來擦地。”這簡直太厲害了！打人臉都不用手的，用擦地布。麝月實在不是等閑的丫頭，不是嚜？另一回是在58回“杏子陰假鳳泣虛凰茜紗窗真情揆癡理”。這一次芳官跟她的干娘夏婆子因洗頭在怡紅院里起紛爭，一時鬧得雞犬不寧無法安靜，襲人晴雯都無法摁住彼此的火力，于是襲人便叫出來麝月了，——“襲人喚麝月道：‘我不會和人辦嘴，晴雯性太急，你快去震唬他（夏婆子）幾句。’……”麝月便走過去對著芳官的干娘說了好長的一大通，不僅口齒清楚（絲毫不輸那一個因了伶俐口齒攀上了鳳姐兒那個高枝兒的小紅），而且頭腦清楚邏輯性極強，字字句句都正在骨節上，沒有絲毫的空子可鉆得的，讓原本打罵了芳官、氣堵了晴雯的夏婆子頓時變了鋸了嘴的葫蘆，書里只八個字來形容“羞愧難當，一言不發”，——麝月也真個好了得的口齒。當然，這兩處并非是麝月的正故事，卻將麝月的一個本領展露無遺，——麝月絕對是口才上佳的丫頭，盡管她不是晴雯、小紅那樣的伶牙俐齒的女兒，但一點子都不輸她們，甚至某種程度上更超過她們，她的邏輯性、理性是她們比不得的。這樣口才的女孩子放在當今的職業場上定然會有不錯的發展的吧？理性女子更加難得，不是嚜？麝月是理性的女兒。
麝月的理性讓她即便是怡紅院里得力的大丫鬟也絕不恃寵而驕，像晴雯，縱然她原不過是“素習是個使力不使心的”嬌憨女孩兒，到底因了主人的寵愛而驕傲，饒得罪了人不知覺，最終遭了诐奴、悍婦的暗算落得個凄涼無限的悲慘結局，讓人很為了她拘了一把子傷心淚，終是美人命薄。讀《紅樓夢》的時候我會感覺好有趣兒，作家總是讓麝月跟晴雯出現在同一個場景里頭，盡管多數是麝月幫著晴雯“舌戰”婆子們，有一次卻不是。那一次是就‘撕扇子作千金一笑’。這一節故事里頭晴雯果然是可愛的緊，卻也難免讓人會淡淡的攢了眉，——果然太恃寵而驕了呢。或許怡紅院里的姐姐妹妹們多少也會心里有些不那么認可晴雯的嬌慣吧？眼見著晴雯在賈寶玉的“調唆”下痛快淋漓的撕著扇子作樂，麝月就過來嘆道：“少作些孽罷。”賈寶玉卻得寸進尺將麝月的扇子給了晴雯撕了，麝月應該不會感覺快樂，“這是怎么說，拿我的東西開心兒。”繼而賈寶玉要麝月搬了扇子匣子給晴雯，麝月卻說：“我可不造這孽，他也沒折了手，叫他自己搬去。”這里的麝月心里應該并不覺得晴雯是可愛的吧？也并不附和她們的主人，或許在麝月的心里覺得人還是應該收斂些兒好吧？縱然賈寶玉對她們總是寬縱的。麝月是懂得分寸的女孩子。
我總以為懂得分寸的人其實是心氣兒比較高的人。《紅樓夢》里的丫頭們，心氣兒高的不少，比如鴛鴦，比如襲人，比如晴雯、小紅……當然，她們卻也是丫鬟當中的翹楚，否則也入不了主人的眼睛，不是嚜？麝月的心氣兒高嚜？我想應該不會低吧？起碼比起來拿了王夫人賞賜的舊衣裳顯擺的秋紋要高得多。52回“胡庸醫亂用虎狼藥”里賈寶玉對麝月感嘆自己是“野墳圈子里長的一顆幾十年的老楊樹”時被麝月笑貶：“野墳里只有楊樹不成？難道就沒有松柏？我最嫌的是楊樹，那么大笨樹，葉子只一點子。沒一絲風，他也是亂響。偏你比他，太下流了。”賈寶玉忙說松柏高雅，他不敢混比。麝月是將自己看作是松柏一樣的吧？否則怎么會提起來？這樣的心性果然是高的，不是嚜？當然，或許正因了這樣的心性，麝月才是最后賈家落敗是留在了賈寶玉身邊的人吧？麝月是有始有終的義仆，盡管怡紅院當中她似乎并不如何的顯山顯水。
人世上常常可以看見這樣的事：一個人，得意春風的時候往往身畔會圍繞很多人，當然并不能說這所有的人都是想要沾光的心有所圖，到底跟著TA不會吃虧，不是嚜？但是假若風光突然不再，往往看見的是眾人做鳥獸之散，恰是那一句“樹倒猢猻散”，果真堅守著不離不棄的，一定會被人看作是赤膽忠心的義人，但實在話，這樣的義人其實并不很多看見，盡管也有的。《紅樓夢》里頭依傍著賈府的人很多，但賈府后來落敗后留下來的人卻并不多，不然，曹雪芹也不會哀哀的唱“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了。麝月，卻是留下來的人。在賈寶玉過生日眾女兒占花名兒，她們各自掣得到的花是她們各自命運的寫照。姑娘們不必說了，幾乎個個都擁有了自己的花語，丫鬟們當中，卻只寫了襲人跟麝月兩個（也是有些奇怪，占花名兒竟不看見晴雯的，或者芙蓉花已經被林黛玉掣得了？作家日后為晴雯作“芙蓉女兒誄”不過是藉了晴雯為林黛玉作誄文罷了，是故晴雯不必再掣），麝月掣得的是酴醾花，“韶華勝極”，——勝極而降，物極必反，麝月的花簽上明白寫著：在席者各飲三杯送春，因為是“開到荼蘼花事了”，所有的勝景都不再了，——麝月是收尾的人，是陪伴在賈寶玉身邊最后的人。麝月果然為忠義之女兒。
不知道陪在落難的賈寶玉身邊伏侍的麝月想起當初在怡紅院里給前來為晴雯瞧病的醫生拿銀子時連戥子都不認得時會怎樣感慨，——那時的賈府是怎樣的富貴啊！哥兒姐兒自不必說，竟然麝月這樣的丫頭都從來不在錢財上上心的。這與后來的潦倒是怎么樣觸目驚心的差別？或許，麝月真的是一面鏡子吧？她是用來映照賈府的榮衰的。麝月麝月，她映照出來的榮國府是怎樣的榮國府呢？——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
麝月，酴醾花，她應該是賈寶玉最終結局的見證著，可惜，我們卻不看見了，——曹雪芹硬是將她的故事藏了起來，奈何奈何！那么就用了蘇軾的一句詩結束麝月吧？
荼蘼不爭春，寂寞開最晚。
為麝月一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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