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9年,沈尹默26歲那年,他在杭州高等學校代課,一天他在寓所看書,有一穿竹布長衫的年輕人來訪,他自我介紹說他叫陳獨秀。陳獨秀比沈尹默略長幾歲,當時他在杭州陸軍學校教文史。他對沈尹默說,昨天我在劉季平那里見到你寫的一首詩,詩寫得很好,但字則俗在骨。陳獨秀快人快語,沈尹默一時被他說得羞愧不已。然而沈尹默繼而細細思考,覺得陳獨秀的話一語中的,振聾發聵。從此改弦易轍,研習碑帖,臨池苦練,終于成為一代書法大家。當下,各方面都在研究如何改善文藝評論的工作,我覺得這件事給了我們許多啟迪。
第一,文藝批評貴在說真話。陳獨秀對沈尹默書法的批評,態度真率,實話實說,一針見血,不留情面,給人深刻印象。魯迅曾經說過:“批評必須壞處說壞,好處說好,才于作者有益。”他又指出:“批評家的錯處,是在亂罵與亂捧”,“現在被罵殺的少,被捧殺的卻多”。他還專門把鄭板橋的一副對聯“隔靴搔癢贊何益,入木三分罵亦精”送給準備撰寫《魯迅傳》的日本學者增田涉。這些論述都是要求批評家說真話,好處說好,壞處說壞。陳獨秀做到了這一點。
另外,我們還希望批評者比較公正、客觀,有自己的真知灼見。陳獨秀不僅說了真話,而且批評得很有道理。這與陳獨秀的深厚學養和敏銳見解是分不開的。陳獨秀是安徽懷寧人,家學淵源。他17歲就中了秀才,后就讀于杭州求是書院,學習法語、日語和造船學,并四次去日本。后來他成為中國新文化運動和“五四”運動的領導人和中國共產黨早期的領導人。其實他又是一位造�很深的學者。他早期著有《揚子江形勢記略》的軍事地理著作,后發表過許多思想評論和文藝評論文章。陳獨秀雖然不是專門搞書法的,然而他從小就臨池習字,對書法不僅有很高的鑒賞能力,而且自己也寫得一手好字。1932年陳獨秀在上海被國民黨逮捕,關在南京監獄里。當時南京有個經營中藥的商人,名叫龔懷甫,非常仰慕陳獨秀的書法。他得訊陳獨秀關在南京獄中,而他正好認識監獄的獄卒,于是通過獄卒提供的方便,帶了文房四寶,請陳獨秀給他寫一幅字。陳獨秀答應了,給他寫了杜甫的《秋興八首》中的一首:“昆吾御宿自逶迤,紫閣峰陰入��陂。香稻啄余鸚鵡粒,碧梧棲老鳳凰枝。佳人拾翠春相問,仙侶同舟晚更移。彩筆昔曾干氣象,白頭吟望苦低垂。”他是分寫在四張長六尺、寬一尺五寸的屏條上的,每個字大的有八寸見方,小的也有五六寸見方。上款書懷甫先生,下款為獨秀,并蓋有“陳獨秀印”的白文朱印。陳獨秀用草書書寫,氣勢雄渾,筆法圓熟,發揮得淋漓酣暢,具有強烈的藝術感染力。這很可能因為詩的內容正好與他自己的身世感慨有相通之處。從這幅書法的章法、布局、筆意看,頗得張旭、顏真卿的神韻。同張旭的《古詩四帖》相比,此作雖不如張旭那樣恣肆狂放,但也很顯得血肉豐滿,剛柔相濟,堪稱是一幅不可多得的草書佳作。陳獨秀的批評能夠切中肯綮并不是偶然的。可見文藝批評要有風骨,批評家要有深厚的學養和職業道德。
第二,作家、藝術家面對批評,要有雅量。文學藝術作品當然有對與錯的問題,但更多的是不好,好,更好的問題,而且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所以文藝需要切磋和琢磨。能聽到不同意見,是好事,有時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批評家和讀者、觀眾的意見往往是很好的營養。有的意見可能不對或沒有什么可取之處,這就要作者、藝術家對批評意見進行分析,鑒別,然后決定取舍。真正的大作家、大藝術家大多虛懷若谷,善于吸取各方面的意見,來改進自己的作品和藝術。沈尹默是是浙江湖州人,出身于書香門第,早年留學日本。他從小就喜愛書法, 12歲時跟隨塾師寧鄉吳老夫子學習寫字。這位老師是黃自元書法的崇拜者,一開始就教沈尹默臨摹黃自元所書《九成宮醴泉銘》。黃自元的書法工整刻板,是典型的館閣體,同歐陽詢的險峻清勁的歐體大相徑庭。那時沈尹默年紀尚幼,難分良莠,用他自己的話來說是“不辨善惡地依樣畫著葫蘆”。后來他認識了著名書家王世鏜,王以《爨龍顏碑》相贈;又遇見父親的老友仇淶之,遂仿其流便的書體。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沈尹默受黃自元的館閣體及仇淶之流便書風的影響很深,取法不高,缺少風骨。
后來沈尹默回憶道:“陳獨秀對我直率而中肯的批評,的確使我茅塞頓開!我自幼受黃自元的影響太深了,取法不高,的確有些浪擲韶光。如今一語會心,使我日后有了方向。”陳獨秀直率的批評警醒了在書海里迷茫多年的沈尹默,這一次交談成了沈尹默書藝和人生的一個轉折點。從此他改弦易轍,細細研讀包世臣的《藝舟雙楫》,從執筆、運筆做起,同時博覽漢隸和魏碑,手摹心追,進而又從二王(王羲之、王獻之)、虞世南、褚遂良諸家法書中汲取營養,融碑帖之長,終于成為一代書法大家。沈尹默的虛懷若谷、聞過則喜、從善如流的精神令人感佩。他對陳獨秀的尖銳批評,不僅沒有一點反感,而且由衷地感激。此后,沈尹默和陳獨秀、劉季平等都成了好朋友。幾年以后,沈尹默還竭力推薦陳獨秀擔任北京大學文科學長。由此可見沈尹默的高尚品格。
第三,營造一個良好的文藝批評、學術爭鳴的環境和氛圍非常重要。在極左的時代,文藝批評成為“揪辮子”“打棍子”的工具,人們至今心有余悸。而近年來市場經濟的大潮和社會浮躁心理的泛濫,也嚴重影響著文藝評論的健康發展。所以首先要糾正評論界的一些不良的風氣,要逐漸杜絕“指令評論”“紅包評論”“關系評論”之類的傾向。要提倡說真話,提倡學術爭鳴,提倡善意批評,平等對話,允許批評,自我批評,反批評。記得在上個世紀50年代末60年代初,文藝評論的空氣較好,當時筆者還是一名在讀的中文系學生,就在報刊上參加了好幾次文藝問題的爭論。可是現在,要么沒有批評,沒有爭論,一批評,有的被批評的人便暴跳如雷,惡言相向;再爭論下去,竟發展到人身攻擊,甚至對簿公堂。另外,現在一些報刊也怕商榷,怕爭論,記得有一次我讀了某大學一位教授的著作,對其中某些論述有些不同看法,就寫了一篇文章送給該大學的學報,可是該學報就是不敢發表,我只能拿到別的刊物去發表。其實文章內容只是善意地討論一些學術問題。還有一次,我在一家報紙上讀到一篇紀實文章,我覺得其中某些記述與事實不符,于是寫了一篇辨析、商榷性質的文章,寄給該報,還是沒有被用出,我也只能到別處刊發。其實這些都是極其正常的討論、切磋和研究。我覺得各方面都要為營造一個寬松自由、友好和諧的文藝研究、學術討論的環境而努力。良好的文藝批評、學術爭鳴的環境的營造,必將促進文藝評論的健康發展,從而推動文藝創作的繁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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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Dec 30 Sat 2017 03:43
從陳獨秀批評沈尹默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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