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lost7 作品)
離家越久,越是想念家里的飯菜。
把我養大的,是媽媽飯菜的味道。
我媽會的只是家常便飯,尋常米面,排骨鹵味。
都說“舌頭比思想忠貞”,比起飯館的山珍海味,我媽做的飯菜,明顯過時,卻讓人感到安心。
單是那一道鹵味,肉質多軟多硬,調料是咸是甜,沸水煮多久,調料何時下,有無數種考究。我媽把她最黃金的時間,投身在廚房里,才打磨出這樣的味道。
味蕾像是繩索,將人牢牢拴住。
不管我出門走了多么遠,還是會回家吃飯。
我媽這輩子唯一的本事,就是用美味征服所有人,不管你來自哪里。
我爸不外如是。
我爸姓丘,20歲從北方來到香港,因為身材發福,被香港人稱為肥丘。
南方人清淡,北方人口重。
肥丘完全吃不慣香港本地的飯菜。
因為吃飯,肥丘和人吵了無數次,直到遇上我我媽。
我媽只是做了一道鹵味飯,肥丘吃完,嘴里只蹦出了一個字,丟。
“丟”是罵人的話,意思就是“操”,是肥丘跟香港人學的。
但在這里,肥丘的意思是,太好吃了。
我媽說,她一輩子都被人夸自己做飯好吃,但那句“丟”,是她聽過的最高的贊賞。
肥丘和我媽在一起了。
肥丘是修汽車的。那時候,無論在汽車修理廠工作到多晚,無論同事怎么邀請肥丘下班宵夜,肥丘都會回家吃飯。
同事嘲笑肥丘,你就是一老婆迷。
肥丘說,不是。
同事說,那你怎么不和我們吃飯?
肥丘一本正經地說,因為飯館里面什么都好,就是菜不行。
都說愛情有五味,酸甜苦辣咸。
肥丘和我媽的愛情,就是一個字,饞。
肥丘掙錢很少,和我媽擠在一處10平米的小屋里。
肥丘很有心計,總是說女孩子還是瘦一點才好,然后趁我媽愣神的時候,把桌子上面的飯菜一掃而光。
我媽埋怨他耍心計的時候,肥丘總是說,吃你做的飯,代表“我愛你啊”,把你做的飯一口氣全吃光,一口也不給你留,代表“我太愛你了”。
肥丘不僅愛耍賴,還沒錢。
每到月末,房東來敲門催帳,肥丘都急得要發瘋。
我媽便把燈全部關上,偽造出家里沒人的假象。
到了吃飯時間,我媽把飯菜端上餐桌,然后和肥丘靜默地在黑暗中摸索著吃飯。
偶爾筷子輕碰,立刻移開,生怕發出一丁點聲音,被人發現。
我爸原以為,窮,也可以活得很快樂。
但現在,他不這么想了。
房東走后,肥丘朝著門外說,丟你老母。
他跟我媽保證,將來有一天,我會掙到很多錢,再也不讓你過這種窩囊日子。
我媽說,丟,過什么日子,還不是得給你做飯。
半年后,肥丘發了。
把舊車零件拆下來,拼成新車,再以三四倍的價格,走私賣到深圳。
據說,肥丘賺得最多的時候,一年可以賺到7位數,那是在遙遠的80年代。
都說人有錢了,就會變。
肥丘也一樣,他回家越來越晚,甚至都不回家吃飯了。
我媽說,飯不能涼,時間長了,味道就不對了。
她只是想讓肥丘快一點回家。
肥丘曾經計劃過,要是自己掙了大錢,就把全香港的人都攆走,只剩他和我媽,在維多利亞港散步,揮霍。
現在,他真的掙了大錢,也真的把自己的誓言忘了。
三年后。
肥丘貸款盤下了當時香港一大半的舊車,打算走私到深圳,大賺一筆。
結果,走私車運到深圳,被海關扣下了。
肥丘輸光了所有的財產,而且因為借的是高利貸,對方放出話來,要是他不還債,就讓他活不過三個月。
我媽當時已經懷上了我,每天大著肚子給肥丘做飯,希望能讓他的心情好一點。
肥丘一口也吃不下。
我媽把一口都沒吃的飯,一盆盆倒掉。
我媽生我的當天,肥丘沒有陪在我媽身邊,在外面躲避仇家。
陪在我媽身邊的,是一群古惑仔。
古惑仔找不到肥丘,轉而守住我媽。生怕逮不到和尚,再丟了廟。
都說孩子出生的時候,身邊會圍繞著一群親戚,歡喜道賀。
我出生的時候,同樣身邊圍繞著一群人,只不過他們是黑社會。
我姨來看我媽,被當時的陣勢給嚇到了。
我姨偷偷跟我媽說,她有關系,可以偷偷把我媽送到美國去。
肥丘知道這件事,大怒,說我媽背叛了她。
他要跟她離婚,讓她趕緊滾。
離婚當天,我媽淚流滿面,肥丘面色鐵青。
辦完了手續,我媽說,都生活這么長時間了,吃頓分手飯吧。
肥丘搖搖頭,表情決絕。
我媽上了巴士,快要開車的時候,肥丘忽然敲了敲車窗。
肥丘對我媽說,咱們兩個人,不能一起死,得有一個人活。離婚后,你去美國,好好帶孩子,剩下的交給我。
車開了一段距離,我媽忽然聽到身后一個聲音大喊。
“丟!老婆我愛你!丟!老婆我愛你!”
一周后,我媽坐飛機到了美國,和肥丘斷了聯系。
不過,我隱瞞了一件事情。
我并不是跟著我媽,在美國長大的,而是肥丘一手把我帶大的。
我媽上飛機的時候,并沒有帶上我。
因為黑社會把我看得很緊,在他們眼里,那個已經和肥丘離婚的女人無關痛癢,但是肥丘的孩子不能就這么放走。
我媽也不肯走。是肥丘讓我姨,強行把她帶去了美國。
之后,肥丘把我托付給他的朋友。他自己則游蕩在街頭,故意拋頭露面,吸引黑社會注意,等待自己必死的結局。
半個月之后,警察因為另一件案子,逮捕了追殺肥丘的黑社會。
肥丘從朋友那里把我接回家,作為一個單親爸爸,獨自撫養我。
我是在10歲的時候,才再次見到我媽的。
我媽給我做了一頓大餐,排骨、叉燒、鹵味飯。
我媽說,嘗嘗看,不是你媽自吹,只要嘗過我做的飯,都會心服口服。
我嘗了嘗,說,很平常啊,我從小在家吃的就是這個味道。
肥丘在10年間,把廚藝練得很好。
作為一個事業失敗的男人,一個單身爸爸,肥丘把原本應該投入臥室的精力,轉而投入了廚房。
肥丘一直對我說,給你做飯,是我這輩子最大的樂趣。
肥丘一直對我說,我所有的廚藝,都是你媽教給我的。
是的,把我養大的,是媽媽飯菜的味道。
只不過,做飯的人,是我爸。
如果用幾個詞語概括肥丘的前半生的話,那就是,拼搏、奮斗、貪圖、財富、墮落。但如果用幾個詞概括肥丘之后10年的話,那就是,鹵味飯、白切雞、酸甜排骨、老火靚湯。
我一直以為,肥丘喜歡的是飯菜的香氣,但其實他喜歡的,是和我媽在一起時,恬淡又平常的煙火氣。
他經歷了跌宕,經歷了生死。
驚心動魄的故事最后,也不過消弭在了一頓頓飯菜里。
他想念她,用他們的專屬方式。
每次吃飯,肥丘對飯菜,比對我還要更在意。
在那片眷戀、深情又沉默的目光里,我總能穿過表面,看到那背后,有一個溫柔堅定的女人。
她看似拴住了他的胃,實際拴住了他的心。
我媽終于回到香港的家,她走進廚房。
肥丘在準備飯菜,回過頭來,對我媽說,
回家了,一起吃飯吧。
“一起吃飯吧。”這五個字,無非就是“我愛你”的另一種說法。
就像有人說的,所謂天荒地老,就是這樣。一茶、一飯、一粥、一菜,與一人相守,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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